2022.09.20

By 洪筱婕

《花樣年華》:寂寞不過是一場傳說

寂寞不過是一場傳說

1962 年的香港,蘇麗珍身上一襲貼身旗袍,黯淡的色調更顯哀艷頹美,紅綠緞面繡著朱紅花邊,隻身走過一盞孤燈,光暈下胭脂紅與松花綠對比又相映,更照得她的臉、她的手如一塊無人配戴的白玉,寂寞得那麼透明,那麼細膩。

蘇麗珍走進市井石階,那樸素平淡的小麵攤也不至於過分熱鬧,只是巷弄太過狹窄,只是蘇麗珍太過寂寞,才逼著她空著一張臉,不看誰也不愛誰,一手付了錢一手接過湖綠色保溫壺,轉身就要走,擦了別人的肩,就側身、背對、別過。

可她卻對周慕雲多看了一眼。昏暗的樓梯間,對到眼,錯過身,周慕雲說了妳好,她只是沉默。鏡頭從周慕雲的正面轉向背面,周慕雲下了樓,蘇麗珍像不經意撿到什麼似地,又回頭看了一眼。

沿著原路,讓同一盞燈照亮,讓同一面牆說話。那面灰牆貼著斑駁而重複的廣告傳單:避孕、月事、哮喘、補腎的江湖成藥,養生治病,興風作雨,紅男綠女,口耳相傳。蘇麗珍與周慕雲於此來回,以真作假地走來,以假亂真地回首,兩人的寂寞未經宣傳,卻成了一場傳說。時代過去了,情愛不過是一場傳說。

是一場案情,亦是一場情案

《花樣年華》(In the Mood for love)為王家衛的第七部作品,於 2000 年上映,這部電影以蘇麗珍、周慕雲的愛情為主軸,呈現了王家衛獨特的敘事美學,大膽運用留白、跳接等手法,筆者在觀影時一直有「不適」、「不快」的感受,而這些「不適」與「不快」,其實就是王家衛企圖帶給觀眾的「刺激」,不以習常、暢快、通俗的方式「說」完故事,而是精心預謀、縝密佈局地──「算」完故事。

讓周太太與陳先生全片皆無正面鏡頭、讓一些空間(如樓梯、房間、走廊)停留與再現、讓食物或物品(如繡花鞋、電飯鍋、包包、領帶)推進情節或埋伏轉折。在運鏡的角度、遠近及速度上,帶觀眾跳脫那已成慣性甚至麻痺的敘事可能,刺激觀眾體驗斷裂感、曖昧感或空白感。《花樣年華》的節奏緩慢,可以如偵察一般,判驗每個畫面所含藏的訊息,也可以單單享受上海香港的復古美學與愛戀情調。

一塊無人配戴的白玉

《花樣年華》有許多細膩之處,「物件」與「食物」就是其一。故事以「搬家」為開始,雖然是以「夫妻」作為單位搬進上海的公寓,在搬家時雙方卻都只有一人在場,物品龐雜混亂,在單一通道的居住空間裡,工人一次次混淆了兩方的物品。不是我的。是隔壁的?不是隔壁的。是我的?

這段開場戲提到了三個物品,一是收音機,工人一箱箱扛進包裹家具,蘇麗珍特別喊了一句「別壓壞那台收音機」,在後段喚起蘇麗珍對丈夫眷戀的,就是那台收音機。二是鞋子,蘇麗珍還工人一雙鞋子,說不是自己的,是隔壁的,卻不知道有一天她會穿著那雙鞋偷偷走出周慕雲的房間。三是雜誌,開啟了蘇周二人的交集,在周慕雲問:「怎麼稱呼?」的那刻,她不假思索:「陳太太」。

物品有單位,有所有格。「陳太太」把自己放進了婚姻的單位,也放進了丈夫的所有格,但年華過去,陳太太被時間無聲地換算成一人單位過活:適合獨處方便的電飯鍋、一人外食買麵的保溫壺、普通無味的電影消遣……。她的心卻沒一刻放下「陳太太」,儘管空閨孤獨,她總穿上最精緻優雅的旗袍,一人買麵、上班、看電影,如一塊等待被配戴的白玉,等待被擁有,等待被愛。

所謂的現實世界是,被根深蒂固又盤根錯節的性別與階級結構鞏固著。看看公寓裡的三姑六婆與四叔九伯,太太應酬太多?丈夫太久未歸?可疑又可怕。疑什麼?疑有人破壞婚姻和睦山盟海誓。怕什麼?怕有人違背高尚乾淨的倫常道德。誰該待在哪個房間,就得乖乖待在那個房間。

還有誰為此仍在愛裡故作鎮定、掩耳盜鈴著?是為了作堂堂正正不可疑不可怕的人?還是在毫無預警的巨大傷痛面前,潛意識裡啟動了自我保護系統?蘇麗珍身上,那周全又精緻的「儀式感」。一切都沒變吧。每個女人都曾對自己說過,騙過。以一如既往的方式過活,就像什麼也不曾失去,多麼萬無一失的保衛,多麼溫柔而脆弱的抵抗。直到蘇麗珍說:「我沒想到原來會這樣傷心」。才驚覺「陳太太」只是一場獨角戲。

傳說的「可能」與「只能」

蘇麗珍與周慕雲最終沒能走在一起,筆者認為結局的安排雖然遺憾,但在觀者心中留下的力道和餘韻更強烈,除了有美學上的高度,也加深了情節的深度。

傳說總輾轉相傳、虛實不分、穿鑿附會,筆者將蘇周的愛情看作傳說,其中可能就在於「空」,蘇周的相逢相處有兩層次的「空」:一是時間上的,兩人湊合在一起的動機,是為了猜擬各自伴侶如何出軌,「他們是怎麼開始的」,因此蘇與周的互動都在揣摩與回溯「他們的開始」,練習曖昧、練習動心,同時又預設著丈夫坦白、周慕雲分手,練習分離、練習決裂,這是一段懷恨著過去又畏懼著未來,沒有「當下」的愛情。

第二層次的「空」則是主體性。蘇麗珍的包包是丈夫送的,而丈夫也送了一個給周太太,周慕雲的領帶是妻子送的,而妻子也送了一樣的給陳先生。所以她的/妳的包包、他的/你的領帶,是彼此伴侶出軌的線索。如果說,包包與領帶,象徵著一個人的「樣子」,那麼蘇麗珍與周慕雲的樣子其實是婚姻給的(而且可重複與代替)。所以後來蘇麗珍與周慕雲總是失魂落魄,像個空殼,面對面看著彼此,「你老婆都吃什麼」、「妳老公會說什麼」,模樣、習慣與性格,一次次演練著他/她,是不是就會被愛?被你/妳愛?還是被他/她愛?

兩段婚姻、四人關係裡,有一面多稜鏡,將情感錯位對倒,真假難分,虛驚一場。所以在周慕雲門前,蘇麗珍說「我不會像他們一樣」,筆者想問蘇麗珍:那麼,妳和周慕雲,是「我們」嗎?兩個寂寞的、空白的靈魂,相愛如一場傳說,有影無跡。後來他們一起寫了武俠小說,周慕雲到了新加坡,而蘇麗珍悄悄拿回自己的繡花鞋,這些行動,是他們找回自我主體性的時刻,最終他們了然釋懷,也明白年華已過,大時代下,寂寞只能是一場傳說。

《花樣年華》英文片名為「In the Mood for love」,在愛裡所懷抱的種種心緒、展現的情態,就是一場花樣年華。曾在愛裡的不甘寂寞、不願服輸,卻又在最值得綻放的年華裡,狠下心過上了一段無人過問的日子,若還有什麼放不下,說起來便化作傳說,封存在樹洞裡,年華逝去,心事落地,任其風塵。

全文劇照提供:CATCHPLAY
責任編輯:黃于真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