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5

By 張硯拓

旅途依然經過我──重訪《乘著光影旅行》

編按:本文收錄於《釀電影》vol.9「美感先決」,入手本期季刊請往此!

這次專題來到尾聲,而我再次點開數年未看的《乘著光影旅行》,這是台灣攝影師「賓哥」李屏賓的人物紀錄片,由姜秀瓊和關本良執導,二〇〇九年上映。作為一部紀錄片,它當然呈現了賓哥的「專業」──他對光色的鑽研,他執掌鏡頭的流動,他的創作哲學。它也拍下了他這個「人」──和家人的關係,和夥伴(導演、助理、演員、同輩與晚輩)的關係,以及電影路對人生的影響。

多年來,我在演講和受訪場合講到《乘著光影旅行》,則會形容:這是影響我最深的一部電影。

二〇〇九年,我還在軟體公司上班,白天寫程式、晚上在部落格寫影評。因為珍貴的機緣,我加入本片的宣傳團隊,也和兩位導演及出品人 Tony 哥建立十多年的友誼。這樣的距離,讓我反覆、深入地觀看賓哥的故事──或更精確地說,是賓哥待人與面對創作的態度。他的柔軟、開放、不強求,成為我個性的基底;他對電影的信仰,以及「堅持下去,總會等到」的泰然,更陪著我一路走來。

或許,説沒有《乘著光影旅行》就沒有現在的《釀電影》,是誇飾了點。但的確我想像不了沒有遇見這部片的時空,我的人生路會怎麼走?「我」又會變成什麼樣的人?電影開場,關導的粵語旁白說著:「時間賦予了生命意義,把時間放在什麼地方,就得到什麼樣的生命。」我真想讓編輯室的夥伴們都來看,告訴他們:不是我打造了《釀電影》,是我一直都在這,一棵樹就這麼長出來了。

那之後,它成為我看待所有紀錄片的基準。《乘著光影旅行》拍人物,有成長歷程,有創作成就,有藝術哲學,也有親情的曲折。有犧牲、不足也有無奈。它夠近也夠遠,敬仰它的傳主,又不至於歌功頌德。這在後來這些年,漸成顯學的台灣人物紀錄片中,實屬難得。當操作紀錄片的「懸疑魅力」成為世界性的流行──從二〇一二年《尋找甜秘客》到近期 Netflix《我們的金髮藍眼父親》都有這樣的痕跡──《乘著光影旅行》的安分與誠懇,更顯得珍貴。

關於本片的領悟及美學意義、時代價值,我在部落格/網站/書裡寫過 N 次了。這一回重看,尤其在做了這本專題之後,我更感受到:藝術家的絕學,從來不在一招一式,不在哪個理論或是哪個門派,而是退後一步,能夠看見「勢」的流動。能夠順向而為。

所有的創作,都是人與他的時代及際遇的化合。說到底我們只是媒介,試著說出降臨在我們身上的故事。每個創作者都靠他手上的筆,或眼前的鍵盤,或操作自如的攝影機,搭造出一個世界,但那其中仍然有一半的成敗,端看老天給你什麼天色,讓你經歷什麼故事,或靈感什麼時候會掉下來。

在《乘著光影旅行》裡,賓哥說他要 dolly man 把他「像風一樣推來推去」,摹仿一雙漫無目的的眼睛。如今我們談的是用 iPhone 拍整部電影,把 IMAX 攝影機塞進戰鬥機駕駛艙──工具日新月異,但要在故事中窺見真理,仍只有一眨眼的時機。當初他用爆米花,用絲綢衣裳,用藍色塑膠袋打光,這次我發現一整套線上的 color grading 課程,教你一秒把沒有任何風格、配色可言的影片變成霓虹夜店風,或大衛芬奇的冷冽鏡頭──技術門檻越來越低,但要找到自己的「味道」所需要的、和世界對話的過程及耐心,卻成了奢侈品。

這或許是為何,明明這是一期關於美學,關於視覺,關於攝影和美術的專題,卻幾乎所有受訪者聊到最後,都在說人生,在說心境與機緣吧。方法可以學,技巧可以練,但待人的心,對世界的好奇,面對挫敗的反應,以及認識自己的意願──這些,才會沉澱成真正的你。

戲外,十多年前認識秀瓊導演,是我這一路上最感謝的緣分,不只是專業上的引領,也是精神上的。當年在片中,我看見賓哥堅持本分,默默積累經驗、善待他人,終能成為自由自在的宗師,現在再看才意識到:是他正好趕上八〇年代新電影的台灣,九〇年代全盛期的香港,及二十一世紀頭十年、開門奔放的中國。這是他的「時」與「勢」。也因此一直在路上,離開母親、髮妻與子女。

這些年,我也看著秀瓊導演在台灣、日本、中國之間,尋覓想說的故事,但際遇畢竟很難複製。漂泊仍然是電影人的宿命,當時局不同、又碰上疫情,唯一不變的,只有對家人的割捨。

寫這篇文章此刻,我正惦記著答應導演「一有空就約」,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事了。曾經在最惶然的時候,她告訴我:善良對待這個世界,它會以善意回報你的。這彷彿童話般的正能量,年少的時候很難真心相信,要到某個階段才會明白,這句話不是在說世界的真理,而是對自己的領悟。當我理解了這就是我想對待世界的方式──且明白背後的幸運──我才接受了自己,不再勉強去改變。

這一切,離當初的電影,或許已經很遠很遠了。或也許還身在其中。我想,一部好片就像一束乍現的光,或一陣剛剛好揚起的風──它帶你看見的,還有後來的事情。

全文劇照提供、攝影:有得電影、關本良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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