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23

By Lizzy

《不!》:這一次,他們的故事不會被抹去

以《逃出絕命鎮》成為最受期待導演之一的喬登.皮爾,推出第三部作品《不!》,這回的隱喻不若《逃出絕命鎮》那樣緊密,它給出更寬廣的解讀空間,成為更開放有趣的謎。而且找來《星際效應》的攝影師霍伊特.范.霍特瑪使用 IMAX 規格拍攝,清晰呈現遼闊的天空與地表,搭配導演總是妥當保留資訊、讓觀眾的想像力來強化恐懼的手法,製造出絕佳臨場感,是一部非常適合在大銀幕觀賞的精彩作品。

海沃一家在洛杉磯郊外經營馬場,提供好萊塢拍戲用的馬匹,但父親在離奇事件中過世,留下兄妹歐傑(丹尼爾.卡盧亞)與安莫若(琪琪.帕瑪)。然而歐傑不善跟人相處與做生意、安莫若則心不在馬場,加上電腦特效盛行,好萊塢不再偏好使用真實動物,因此馬場財務狀況危急,歐傑勉強靠著賣出部分馬匹變現。不過,兄妹發現天空中有神秘現象,盤算要是能拍下畫質清晰的影片,肯定能大賺一筆,保住馬場。

在馬場的另一邊,是朱佩(史蒂芬.元)經營的西部牛仔主題樂園──朱比特礦場。朱佩原是童星,但在 90 年代拍攝情境喜劇時成為一樁血腥意外的倖存者,後來沒能繼續演員之路,於是以他兒時曾演過的牛仔電影形象來開設主題樂園。

(!!以下有雷,強烈建議看過電影後再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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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登.皮爾將發明家兼攝影師 Eadweard Muybridge 的知名作品《The Horse in Motion》擺進《不!》的故事脈絡中,讓觀眾體會在電影業身為黑人的感受。1878 年的《The Horse in Motion》可說是電影的前身,利用快速翻動照片造成視覺暫留效果,做出「影片」感,然而後世只記得攝影師,卻沒人知道那匹馬上的黑人騎師是誰──他可是影史上第一位主角、特技演員與馴獸師呢,竟然沒沒無聞。《不!》將歐傑與安莫若設定為那位黑人騎師的後代,也順勢讓海沃馬場成為好萊塢唯一由黑人經營的馬場,讓這兩個角色有更明確的象徵意味。

海沃兄妹的父親被小小一枚硬幣所殺,警察卻懶得追查這詭異事件,加強了黑人之名與命毫不值錢的意象;後來發現那枚殺人硬幣竟是天外飛來的(全白)外星生物隨意排泄出來的廢物,更是諷刺。

弱勢者往往被迫成為奇異而扁平的配角

過去在電影裡,白人想要成名、留名,可以單純做個英雄就好;有色人種要想有一席之地,往往得成為奇異的存在,也許是搞笑丑角,或是萬惡歹徒,抑或要帶有近乎獵奇的異國風情,甚至是忠心異常的抖 M 僕人或是「神奇黑人」(Magical Negro)⋯⋯總之,沒有人讓他們當個迷人的主角。

《不!》的開場先虛構一部 90 年代情境喜劇,一家白人領養了由朱佩飾演的亞裔男童以及名為「高迪」的猩猩,在拍攝替高迪慶生的這集時,由於慶祝氣球意外爆破,激怒高迪,引發牠殘酷傷人。這與片頭的聖經片段相呼應,那段話取自舊約《聖經》中的《那鴻書》:

「我必將可憎污穢之物拋在你身上,辱沒你,為眾目所觀。」

從猩猩的視角,牠被迫穿上的衣物、戴上的派對帽,都是侮辱,牠受夠劇組給的這些可憎之物,也厭惡被當成某種罕見奇觀來觀看,因此展開報復回敬對方。導演特別讓高迪在這段戲的尾聲甩掉頭上的派對帽,突顯牠的不屑與憤慨。

然而,猩猩傷害其他人,卻沒傷害亞裔小孩,暗示這兩生物為同類,都是被拉來增添獵奇感的配角。再從另一角度看,「猩猩」、「猴子」等詞彙在過去也是辱罵黑人的歧視稱呼,讓《不!》這段憤怒猩猩的反擊多了一層象徵意義。

人類對「非我族類」抱持病態的馴化想像

在電影前段,歐傑帶著馬去好萊塢片場,即使馬匹還需要一點準備時間才能開始拍攝,但(全為白人的)劇組不願等,要求歐傑「告訴馬說我們要開拍了」。這是最醜惡的人性之一:以自我為中心觀看一切,認定「馬匹已被馴服」就代表牠們再也沒有自己的本質,幻想人類能透過對馬匹的「再教育」來令牠們盡情為人所用。

人類的馴化對象並不僅止於猩猩與馬匹等動物,就連同物種的印第安人、黑人、同志以及許多「不一樣」的人,都曾遭到「再教育」與「同化」,並被視作較為低等的族群。

被壓迫與馴服的人們,靠著低頭保命

在種族歧視的氛圍中,黑人常常身處險境,「不要隨便逞英雄」是生存最高信條,要隨時提醒自己:Nope!英雄是給白人去做的,約翰.韋恩可以面對歹徒猛烈鎗火而不死,但黑人不行,黑人想活下去就不能當英雄,當黑人遇上一個又大又白的生物,最好不要對上對方的眼睛。Nope!

讓威爾.史密斯風靡全美的黑人影集《新鮮王子妙事多》,有一集讓我印象極為深刻。該劇主角威爾生長在費城貧民窟,被媽媽送到洛杉磯的富裕阿姨家,跟著他們家的孩子一起念貴族學校。有天晚上表弟與他駕駛名貴轎車迷了路,被警察攔下臨檢,威爾直呼倒楣,但富家表弟一派輕鬆,認為警察會協助指引方向,結果盤查之後警察懷疑這車是偷來的,叫他倆下車,表弟一臉難以置信,威爾卻二話不說迅速走下車,雙手舉起、雙腿開開地趴在引擎蓋上。這段落當然很搞笑,但幽默背後是黑人族群深沉長遠的傷痛。富家表弟雖是黑人,但成長環境優渥,不食人間煙火,認為要據理力爭、警察無權隨便抓人回警局;不過貧民窟長大的威爾知道,Nope!他們黑人不能玩那套追求公平正義的扮家家酒,否則一不小心就會惹禍上身。

全片充滿弱勢族群世世代代被邊緣化的創傷

《不!》的主要角色,都是好萊塢的邊緣人與美國的「次等」種族,他們碰上白色的、龐大的恐怖外星生物,無力反抗,只能咬牙尋找「共存」方式,整個故事隱含的是世世代代以來被邊緣化的創傷。

他們順服地「照著遊戲規矩玩」,跟前述《新鮮王子妙事多》裡的威爾一樣。朱佩在童年那場拍片慘劇之中倖存,但看得出心理創傷從未復原,長大的他開設西部主題樂園,套用與自己無關的文化來討生活;安莫若明知一圓星夢的機率不大,還是把握每一次替自己打廣告的機會,告訴好萊塢片場的人們她什麼都能做、什麼都願意做,就算打雜也無妨;歐傑兄妹打算順著美國觀眾的獵奇喜好,冒險拍下奇特的外星生物,成名發財,保住祖先的傳承。

在這些情境下,他們說的都是投觀眾所好的、別人的故事。

拿回主體性,開始訴說自己的英雄故事

在好萊塢歷史上,多數主流西部片主角是白人,大家熟知的牛仔演員是賈利.古柏、約翰.韋恩、克林.伊斯威特等等,而像《Buck And The Preacher》(該片海報有出現在海沃家牆上)的黑人西部電影實是少數。

《不!》的後段,最懂得「不得直視其眼睛」才能保命的歐傑,為救妹妹一命而抬頭直瞪著外星生物,違逆了黑人過往「順服不惹事」的生存原則;接近尾聲時,導演給了歐傑一個很重要的鏡頭,他抬頭挺胸騎在馬上,周圍霧氣繚繞,帶著神秘又尊貴的氣息,完全就是傳統西部片的英雄形象,導演彷彿以這一幕宣示開展一種全新的「西部片」樣貌與精神,並以整部片挑戰過去西部片呈現種族之間、人與動物之間關係的方式。

這畫面也與電影前段《The Horse in Motion》互相呼應。當年歐傑的祖先騎在馬上拍了影片,卻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但這回歐傑將會以勇敢的英雄形象為人所知,不論最後這幕是代表歐傑順利存活、或只是安莫若的幻想,他多才多藝的妹妹都將與眾人講述這個了不起的黑人英雄故事。

而這故事的幕前幕後都是由邊緣族群合作完成的。原本,在安莫若發現無法靠一般監視器拍攝外星生物後,請來(白人)攝影師帶著手搖式攝影機拍攝,但在各種意外之後,安莫若只能靠自己的機靈與堅持,冒生命危險拍下巨大外星生物的畫面,拿到踏實證據來解釋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一切,而不像他們父親當年離奇死亡時,只獲得「被飛機掉落物打死」的敷衍推論。她原本要拍攝奇觀、上歐普拉秀、賺到錢與名氣,但現在,她與哥哥成為英雄,製作、執導、主演了自己的英雄故事,而一路以來幫助他們、一同出生入死的 3C 店店員,也是在好萊塢邊陲地帶生活的少數族裔(飾演該角的 Brandon Perea 是拉丁裔與亞裔混血,之前演過影集《先見之明》)。

喬登.皮爾的《不!》,表面上結合了《第三類接觸》的廣闊想像與《大白鯊》的驚悚憂懼,連鯊魚的「地域性」特質都沿用在本片的外星生物上,不過皮爾想表達的意涵可是大異其趣,著重於帶入好萊塢邊緣族群的傷痕。《不!》與昆汀.塔倫提諾的《從前,有個好萊塢》都包含對電影的熱愛,並虛構了一部分歷史,不過對塔倫提諾而言,舊日好萊塢的回憶是美好的,所以他編造出一個童話,換作皮爾與許多黑人前輩的視角,好萊塢帶來的記憶往往是卑微無奈、甚至可怕的,因此寫成了驚悚故事。

但皮爾在片尾的安排,給予本片在驚悚之外的正面涵義,不僅海沃兄妹自己成為英雄,甚至,對外星生物做出最後一擊的,是以朱佩形象做成的巨型氣球,這亞裔牛仔氣球打敗外星巨大白色生物的意象,真是妙不可言。也許導演最想要傳達的想法是,所有曾被歧視、被抹除的族群,別再順服地等著被體制淹沒與抹滅,時代已經有所改變,現在就拿起你的攝影機/照相機,拍下你的作品,開始說起你的故事吧!這一次,故事將不會被抹去。

全文劇照、工作照提供:U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