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的繼承，以暴力斬斷──《弒女的故事》

俄羅斯新銳導演基里爾索科洛夫（Кирилл Соколов）在 2018 年推出首部劇情長片《岳父受死吧》（Папа, сдохни），以父親、女兒、女兒男友之間的血腥肉搏為主軸，展現了他對於黑色喜劇的喜愛和掌握能力，甚至受到英語圈影評人讚賞，認為極具昆汀塔倫提諾的影子，從海外紅回國內。他的新作《弒女的故事》（Оторви и выбрось）再度以大量的暴力與血漿，渲染出祖母、媽媽、孫女三人相愛相殺的故事。

本片敘述戳瞎前男友奧列格的歐嘉服刑完畢後，回到老家想把女兒瑪莎接走。祖母薇拉卻拒絕交出瑪莎，深怕孫女跟著歐嘉會丟失大好前程，並利誘奧列格幫忙抓回瑪莎。這個故事原型來自於飾演歐嘉的維多莉亞．科羅特科娃（Виктория Короткова）的真實生命經歷──在她小時候，她的母親也曾經把她從祖母身邊帶走。

索科洛夫從一開始就表明了這不會是一部溫馨的家庭電影：瑪莎用雙腳踩動鐵桶，發出金屬摩擦的刺耳噪音，同時還不斷咒罵著各種髒話，彷彿在宣洩與祖母同住的不滿，這些噪音穢語充斥全片，加劇了三代女性的衝突與不和諧感。除此之外，本片不論是室內設計或戶外景色，幾乎都被調色至異常鮮豔，製造出大面積且高色濃度的景象，並搭配富有節奏感的配樂，讓這個血腥故事如同從暗黑童話中走出來一般荒誕且不真實。

歐嘉與薇拉都有自己認為「對的」教養方式。歐嘉覺得自己是薇拉扶養長大的，卻變成今天這個模樣，不能讓瑪莎繼續被薇拉荼毒；薇拉則質疑歐嘉連自己都管不好了，如何教養孩子？兩代母親的想法看似都有道理，但都陷入「孩子屬於自己」的窠臼，不論選擇哪種方式，她們都期待細細打磨孩子，但未能視她為一個獨立的「人」。在孩子仍然稚幼、還在摸索的時期，經常被認為缺乏辨別能力，甚至不夠成熟到理解大人的「道理」，也因此這個時期是長輩最嚴加看管、動輒打罵的時候。然而，即使存在這個基本認知，他們卻依然經常互相指責，在孩子面前爭吵、大打出手，前頭的擔心與合理化管教行為的說法都被拋到腦後。

歐嘉與薇拉為了爭奪瑪莎，不惜對著自己的血親舉槍，卻沒有人問瑪莎的想法。雖然她選擇跟著歐嘉，但更大程度是為了逃離祖母，而不是因為跟著母親會有多好的明天。片中她們穿越樹林，這場逃亡並不只是一個過場，導演花了很大的篇幅描寫兩人跌跌撞撞的逃跑過程，先是滾落小丘，撞到好幾根樹幹，遇到黑蛇吐信逼近，使得這段旅程既緊張又好笑，更讓人想起《追殺比爾》等經典電影。

導演將家庭裡的一切暴力都搬到檯面上，家人們以愛之名拔刀相向，子彈與「關愛」的言語同時掠過對方的耳邊，或者更加狠心一些，直接打入對方心裡。這些都是一生難以抹滅的傷痕，而導演試圖透過喜劇的方式，降低造成觀眾心理創傷的可能，甚至我們可以說他試圖對觀者進行心理治療。

所有暴力都顯得荒誕，母親、祖母顯得勢均力敵，呈現第一代與第二代的對抗，「動搖」了上層的權力關係。歐嘉與薇拉不再如多年前那般總是由上而下的掌控、母輩指揮子輩，而是出現了相互撕扯，這是在力量十分接近的時候才可能發生的狀況。

瑪莎所代表的第三代，則試圖打破「第二代」，甚至越級打怪，擊碎幾代下來層層接榫的控制。瑪莎首先是依附歐嘉、逃離薇拉，路上她不只拯救中彈的歐嘉、奪槍脅迫警察，甚至在最後開車帶回受傷的三人。瑪莎成了駕駛者，這是最後最具希望意味的安排──她坐在駕駛座，車子走走停停、歪歪斜斜，卻仍然在前進，暗示了她在這個家中逐漸取得主控權，也代表她得以掌握自己的人生，而歐嘉與薇拉則雙雙入獄。

本片還有另一條主線──監獄的一家人。歐嘉服刑時經常被女典獄長和其他看守員毆打，典獄長的丈夫、孩子也都在監獄工作，這個家庭表現了職業的繼承、權力的繼承和固化。

典獄長因為歐嘉出獄前的反諷，開始思考讓兒子進監獄工作的決定究竟是好是壞，她的丈夫認為這本就無需思考──一家都在監獄工作，兒子理當也在這裡，薪水穩定，也不需培養額外專長就能謀生。然而，就在兒子女友懷孕後，典獄長似乎下定決心改正兒子的暴力傾向，並要求他另謀出路。

與歐嘉的家庭一樣，孩子都不願順母親的意，但不同的是，典獄長想放開孩子，孩子卻習於安穩（也可以說習於暴力）；薇拉想緊抓孩子，孩子卻一個個逃開。比起歐嘉幾近失能的家庭，典獄長的家庭看似很和諧，因為他們的暴力幾乎一致對外，形成暴力的「戶」外循環。當典獄長試圖打破這個循環，卻發現它是與自身緊緊相連的封閉體系，就像她對兒子大吼：「你的命是我給的，我同樣也能收回來！」，其實將兩人相連的臍帶從未斷裂，束縛著這一家人。他們在看守這座監獄的同時，也被這座監獄看守，無人能逃離這裡，正如同無人能逃離暴力，他們甚至擁抱暴力。這份追求安穩、不願改變的人生觀，正是許多俄國家庭，甚至整個社會的普遍氛圍。最後兩條劇情線再度於監獄碰頭，不論出走的或停滯的，都回到了暴力的旋渦。

本片可能帶來兩種完全不同的觀影感受。剝掉喜劇外衣後，這是一個充滿希望還是絕望的故事？瑪莎的聰明、自主最終會戰勝暴力嗎？

《弒女的故事》保存了索洛科夫首部作品對於血漿、暴力和幽默的熱愛，而他也表示，似乎是時候放下這個主題了。不過，他想拍攝家庭三部曲，所以還會再拍一部，目前下部作品已經決定改編蘇聯海洋學家斯坦尼斯拉夫．庫里洛夫（Станислав Курилов）的自傳，所以第三部曲還要再等幾年。

除了導演風格再次引起熱烈討論之外，我們也看到一位超級新星的誕生。飾演瑪莎的索菲亞・庫露果娃（Софья Кругова）的表演非常亮眼，因為疫情導致拍攝延期才有了演出機會的她，深刻表現了一個被迫成熟的女孩，聰明而堅毅地度過人生難關，以及面對殘酷、荒謬世界的憤恨，不論是表情、肢體或言語都非常有張力，她甚至是劇組的動力泉源，活絡了拍攝現場的氣氛，更使得資深演員們對於自己習以為常的表演模式有了新的體悟，如同片中的瑪莎。

全文劇照：金馬奇幻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