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29

By 釀電影

《願未央》與《我記得》:書桌上的雲影天光

文/朱和之

朱天文有張小桌子。她的斗室裡擺著一張簡素床鋪,架子上塞滿書冊和各種小東西,除此之外就是臨窗的書桌。那是她寫作的地方,空間很小,但是桌面上鋪著玻璃板,伏案時會見到蔚藍的天光映進來,颱風天的流雲也在眼底飛呀飛,以是她能感通天地,能發巫言。

這是電影《我記得》裡,關於寫作最美的隱喻。

當然也有《願未央》裡大家看了都難忘的,朱西甯和劉慕沙像小學生般緊挨在一起的兩張書桌。都說寫作是穿牆,極其私密艱難,怎能想像好不容易穿牆穿到一半時耳邊卻忽然冒出一句「達(爸),那個什麼字怎麼寫?」豈不瞬間從雲影天光裡墜落回這肉體凡胎了嗎?

妙的是,朱西甯就這樣伏案多年,寫了無數小說,從山東農村到現代男女,還有傳說中九易其稿的五十五萬字《華太平家傳》。而隔壁桌上劉慕沙則翻譯出無數經典日本文學,從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大江健三郎到吉本芭娜娜。彼此雞犬相聞,觸手可及,說不定還用同一塊橡皮擦塗改過,讓人不禁好奇,兩者之間會不會有那麼丁點潛移默化?

多年後,朱天心和唐諾則會在咖啡店裡各據一桌,遙相對望著工作,看似各自入定已畢,她卻忽然抬頭問,「謝材俊,沸騰的沸怎麼寫?」

桌子雖小,心可以很大。朱西甯曾發豪語,日後人們會在航向火星的太空船上閱讀他的作品。人類至今未曾登上火星,但朱天心還在念北一女時就已經用暢銷三、四十萬冊的《擊壤歌》領著一整個世代青春起飛,逃離漫無邊際的時代苦悶。朱天文的劇本則成為侯孝賢電影的厚實土壤,發為參天巨樹,多遠都看得到。

朱家姊妹說,年輕時只把小說當成匠藝小道,一心想要實踐更為宏闊的文化理想,號召三千個士同舉大業。四十年過去,時移事往,曾經吐納大半個文壇的朱家熱絡門庭,淡出為貓狗安居的寧定小院,而小說家畢竟要回到文學裡安身,在書桌上修藝、煉金、漫遊。

都說一個家門裡竟然挨擠著這麼多大作家,是為奇蹟,卻不知隔桌如隔山,姊妹們成年後忙於自身創作和社會事業,也曾疏離了父親的文學,乃至於最後遍尋不著《華太平家傳》遺稿,只有陪伴老先生的孫子謝海盟知道這上帝的應許究竟埋藏何處。

關於這部小說的傳奇故事早已讀過許多,但是當鏡頭緩緩推向桌上那疊方整的十一冊《華傳》手稿,那麼素樸安靜,卻令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動。影像並不能呈現文學的內涵與成就,但讓我們看到造就文學的偌大願力。

如今已不是文學能夠那樣搖撼社會的時代了,在某些意義上書寫當然還是擁有深刻影響力,但絕非洛陽紙貴式的全面騷動。文字不再是人們思考、感受、表達和取樂的主要媒介,人們使用的工具變得多元,社會氣氛開放,但文學回到書桌上,倒也多少討還其純粹本色。

兩部紀錄片,兩世人一眨眼,猛然看下來不由得感到幾許蒼涼。蒼涼的不只是人在時間長河中身不由主的流轉,倒更也是這家人身上某些如如不動,標記出時代版塊的劇烈推擠,地裂成海,陸隆為山。

願未央,我記得。說來輕巧,但能夠在翻騰不休的世道裡一生持願,一念掛記,那是何等難得。電影裡幾個畫面久久留在心中,從屋外透窗而望,朱天文在深夜孤燈下默默寫著,朱天心則在巷口光暈裡想要對著過往行人訴說滿腔記憶。而朱西甯和劉慕沙並坐在書桌前工作的背影,明明是張黑白照片,卻在鏡頭微不可察地緩緩推近下,彷彿動了起來,各自專注,一同呼吸。

唯其有願,時光記得。

全文劇照提供:目宿媒體
朱和之|作家。畢業於政大廣電系,著有《南光》、《樂土》、《風神的玩笑──無鄉歌者江文也》等。曾獲羅曼.羅蘭百萬小說賞、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首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