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3.04

By 馬欣

《王牌冤家》:我可以堅強地活著,因為你是我的眼淚

你生命中有沒有這樣的一個人?那人可能是你的至親、你養的寵物,或是沒法忘懷的情人,然而在這一生中,儘管他「消失」了,卻是你不能「失去」的存在?

每個人在一定的年歲後回看人生,多少會對電影《王牌冤家》的某一幕有所感──克蕾汀在一個陽光滿滿的午後忽然對喬爾嚴肅地說道:「時間要到了,我就要徹底消失了。」

地點就在喬爾初見克蕾汀的海邊,那裏有一幢房屋,屋子眼看就要崩塌了,克蕾汀從二樓探出頭催趕他走,喬爾說道:「我真的想留下來。」在所有的認知都將崩塌之際,女孩下來吻他,你聽那女孩這麼說道:「假裝我們有告別過。」

那是場像夢一樣的鋪陳,有時夢比我們記得的還真實許多。在有一定的年歲後,你一定會希望跟誰能好好道別,然卻不可得。

遺憾總在「回憶」小屋倒塌之前閃回,如有霧雨的清晨,如你以為你快好的那個下午。片中金凱瑞那雙微濕的眼神中,則有著大雨的將下未下,你跟他都很久不敢這樣愛人了,但同時你們又一次忍不住想要呼救。

喜歡這部電影的人,一定能感受作家劉以鬯說的:「回憶總是潮濕的。」你看著那個髮型如火焰的女孩出現,你與喬爾同時內心響起警報。她的興沖沖讓喬爾愣住,看似像烈日一樣危險的訊號卻意外地讓泛潮的人生感到和煦。

片中金凱瑞的演出是如此地身心投入,他所演繹的日子是早已解體的,情緒也總是拼湊的。好像他演的「喬爾」沒有哪一天真的能過去,也沒有哪一天能真的到來的那種悲傷。他這角色既封閉又想求救,聲音細微地怕打擾他人。

寂寞被他演活,他在咖啡廳裡偷看著克蕾汀,他在火車上對自己被克蕾汀搭訕而狂喜,他語帶保留,但身體與表情都像是浸水許久後的被拯救。關於寂寞如水的淹沒感,他演來真是滅頂。

這片子以意識流手法來見縫插針,凡你心房有洞的地方,都隨著主角的人生泛潮著。除了導演精準的手法外,電影中現形的是從心到身的寂寞。那在腦海裡上天遁地也想保留一絲回憶的喬爾,連心碎的感受都不想忘記。

金凱瑞詮釋的「喬爾」可以在影史上記上一筆,那簡直是正值秋天的夏花之美,一步步凋謝。「失去」在此片中綻放了新生命,於現實中的失去,卻在生命裡重生。你若深愛著誰,即使對方離開或死去,你光是活著這動作就不會失去他。

記憶不知是有多寬廣的幅員,雖然待記的人事物很多,但總有一個人在那裡,你餘生所做的可能是逃開他,或走向他。那人可能是至親家人、你養的寵物,或是沒法忘懷的情人,這一生中,會有一個存在是儘管他「消失」了,卻是不能「失去」的。

《王牌冤家》被高度評價,是因為這部以愛情與科技包裝的電影並不耽溺,它純粹很美。描述有個人他始終有一個月台要前往同一站,他的神智總還逗留在有縫隙的冰層之上。而被他塞進回憶裡的,除了他所愛的人外,還有一些破碎的童年。

它的敘事手法特別,將人的潛意識浮上檯面,與現實生活對照,珍貴的都像被打撈出給擱置一旁。遺忘的與珍貴的常一體兩面,所以電影插敘、閃回,幾分像是日本大師今敏電影的核心,我們人無論如何因科技而被除錯,但人生終究還是踏上原點,又從那個月台出發,做出可能再被遺忘的事。無論科技如何改寫我們,我們的心仍是野生而誠實的。

這故事訴說的是人生哲學,喬爾賭氣也學前任刪除跟對方有關的回憶,結果刪到一半,發現連根拔除的是自己,那些細碎的(如玩偶與骷髏畫)竟是人生的定錨,刪除它們以後人生會變得輕盈,但輕盈到比承受失去還更沉重。

如果痛苦是人生的一部分,那在回憶中將其「斷捨離」後,留下的也只是隕石砸過的空洞而已,一個個不明的空洞,剩餘的是活著的無窮盡。

克蕾汀過的是燒田一般的人生,熱情又衝動地燒著她所選的,之後再找下一片田。動起來就興沖沖,靜下來就若有所失,在創造新我與面對舊我之間,下意識地選擇前者。

她與喬爾像是兩種人生的辯證,喬爾小心翼翼,深怕失去地將自己自縛於繭。克蕾汀怕一停滯,「無聊」就要追上她,她想尋求心靈寧靜,但心中總鬧紛紛的。兩個都如此平靜地絕望著。在無病無災的年華之中,連無病呻吟都稱不上,卻如此恆常地痛苦著。囫圇要什麼與總不敢要的兩人,終於在這有裂痕的世界,有了一樣確定的東西,那就是可能會分手的對方。

這電影是這麼簡單,卻將現代人的寂寞挖得夠深。幫人刪去痛苦回憶的「忘情診所」中,職員笑得很奔放,也很麻木,一切都維持得很好,連痛苦與快樂的回憶比例都調整到很正確,過得如此正確的醫生與職員們,卻比寂寞還蒼白,也不知失落了什麼,完成了一種空蕩蕩。

其實這部電影的英文原名很美:「一塵不染心中的永恆陽光。」不怕去愛,也不怕會受傷,我們可以堅強地活著,是因為你是我的一滴眼淚。

全文劇照提供:海鵬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