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3

By 括號君

發生不幸的時候,如果沒有人笑,不就真的變成不幸了嗎?──《淺草小子》

有一年年末,與紅白歌合戰打對台的《絕對不准笑》節目,熱鬧到了中段,五位主持人面對各種笑出來要打屁股的搞笑攻勢,其中一位搞笑刺客是劇團一人(劇団ひとり)。一出場,現場五位主持人表情瞬間冒出 WTF 感:劇團一人完全沒有打扮,頭髮造型也沒弄,他穿著平常穿的外套與牛仔褲,背著平常在背的側背包,一臉不安地,進到這個一年一度的綜藝盛會裡。

常常不按牌理出牌的劇團一人,緩緩地坐在五人前,像是快哭出來似的,說:我這次受邀來節目搞笑,但是,我什麼都想不出來,也跟製作單位開了好幾次會了,我真的什麼點子也想不到,就這樣兩手空空地來上節目⋯⋯真的不行,我想了很久(一邊講一邊從包包掏出一本厚重的冊子),這個⋯⋯是我的中學畢業紀念冊,「我要是把這個撕掉,你們能笑一笑嗎?」

話一講完,全場五人大笑。

後來想想,這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搞笑場景,笑點有兩處:第一個,從漫才轉到短劇表演的劇團一人,演技太好了。

他失神愧疚的神情,再加上後來情緒爆發,五人阻止不了他,他一邊大喊「這是我的青春!」一邊就真的撕掉有自己大頭照的那頁,最後還略帶哭腔說了幾句「各位,就請您們盡情地笑吧!」、「很好笑吧?」,用「自虐」(他的拿手好招)堆疊戲劇性高潮的編排,這傢伙功力高深。

第二個笑點是,他讓五人以及觀眾相信,他真的把那本每一學年絕對不會重覆內容、只有當年才能得到的畢業紀念冊(不過⋯⋯當然也有可能是製作單位弄出來的複製品)給撕爛了。他用肉眼可見的方式,讓大家看到他喪失青春的神情。

許多人都會說悲劇與喜劇是一體兩面,其實豈止於翻面,當悲劇貫徹到底,就是喜劇。

把自己的真實擺在檯面上搞笑的劇團一人,在那次年度綜藝盛會裡,實踐他奇險的搞笑方式,如此悲喜交加,對照 2021 年劇團一人與 Netflix 合作、編導北野武 1988 年執筆前半生自傳(以及那首名曲)的《淺草小子》,也是相似的。

說起來也許是循序漸進。當 Netflix 在 2016 年推出第一齣自製日劇──改編又吉直樹的芥川賞得獎作、主題為「漫才」的小說《火花》──獲得廣大好評,2019 年與 2021 年再將傳奇 AV 導演村西透在八〇年代泡沫時期的瘋狂事蹟拍成《全裸導演》兩季後,《淺草小子》像是融合兩者,只是將故事時間軸再往前調,調到正要開始起步的日本搞笑黃金期,講述七〇年代末,還未發跡的北野武。

關於「北野武」這號人物,相信對日本影視有一點認知,應該多少都耳聞過這位成就與爭議都是一等一的藝能人。若再加進他的畫家、詩人及小說家身份,其實應該稱他為影響世代的文化人吧(但對於「馬鹿野郎」掛嘴邊的大叔來說,聽到有人說他很有文化,以他的性格,大概只會再吐一句等同於甘你屁事的「馬鹿野郎」送給你)。

《淺草小子》讓我們看到二十來歲的年輕北野武:那時的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只知道自己不想做什麼(於是從名校工學院中輟),為了尋求有趣有意思的事物,他在被稱作「淺草的師匠」、多才多藝的舞台表演人深見千三郎經營的「法蘭西座脫衣舞劇場」當電梯小弟。

當然,在電影裡,大泉洋飾演的深見師匠,很快就看見柳樂優彌飾演的年輕北野武的才華,收他為弟子,並傳授後來被他用在電影《座頭市》結尾的「踢踏舞」。但時代流轉,傳統舞台表演式微,北野武決定朝電視圈發展──從師匠覺得不入流的「漫才」說起。兩人大吵後,北野武離開淺草,破釜沉舟的他,果然憑著一身技藝與才華,很快就成為當時首屈一指的藝能人。正當北野武功成名就後,回到淺草,師徒兩人在居酒屋一起暢聊當年糗事,喝到爛醉,而那夜,深見師匠發生不幸⋯⋯。

雖然一開口就是限制級的北野武(但劇團一人與柳樂優彌的演繹方式,將他變成能稍微闔家觀賞的保護級),在這個更常用政治不正確性來搞笑的時代已經有些格格不入,但劇團一人把《淺草小子》的重點,放在新與舊交織相連的「技藝」傳承,放在擅長喜劇的深見師匠的人生悲劇。

在劇團一人的電影裡,若說深見千三郎傳授他的「踢踏舞」代表「傳統技藝」,那麼不受任何事物拘束、開啟另一個電視綜藝黃金世代的北野武,則是「新潮」的象徵。

深見師匠鄙夷只靠一個小畫面就想逗笑觀眾、觀眾根本感受不到現場表演熱度的電視表演,但是不受控的北野武,則讓「小畫面」塞滿他揮灑才華的魄力,連環炮般的漫才表演(與他沉默寡言的黑幫電影風格,天差地遠),沒有什麼是不能開口調侃的。辛辣刺激的話語,反映了當時炙熱的社會風貌。

氣勢要大到能吞下「鯨」(也是〈淺草KID〉原曲提到的小食堂「鯨屋」),於是他用代表傳統的踢踏舞鼓動自己、將舞台踩熱,唯有踏實自己的根基,才能在新潮的電視裡,說著新潮又刺激的漫才,不斷突破往前;而師匠在一場意外大火中,結束自己一身技藝的一生(儘管他還抱著滿腔熱血)──像是意外,卻也像是必然。

在《淺草小子》裡,柳樂優彌高明地演出北野武著名的「貶眼」及「扭肩」特徵細節(儘管當時北野武沒有這麼嚴重),再加上大泉洋本身那種能搞笑也能演正戲的藝能人氛圍,透過兩人一來一往的師徒情(頗有日劇《火花》的味道,而這次電影也有《火花》戲份吃重的門脇麥),告訴觀眾何謂「喜劇的品格」:不是讓觀眾覺得自己可笑所以發笑,而是要拿出真本事來,「逗人笑」。

在《淺草小子》最末,用了一個神似他當年有份參演的《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的收尾方式,透過超現實的長鏡頭運鏡,讓那些悲傷的、喜悅的事物再一次流轉在北野武(與觀眾)的眼前。當然,你可以說這種手法很煽情很不北野武(其實關於北野武的自我解剖電影,在《阿基里斯與龜》就已經拍完了),因為劇團一人要講述的,也許已經不單單只是北野武這個人了,而是將北野武當年投射個人情感寫下的那句歌詞,在電影裡再深刻一次:「不要說什麼拋棄夢想,我們兩個已經沒有其他的道路了/不要說什麼拋棄夢想,我們兩個已經一無所有了。」

是的,悲劇貫徹到底就是喜劇,要讓別人笑的人,即使生活再怎麼悲劇,都不可以讓別人恥笑,而是要用真功夫,逗笑別人。所以時時刻刻都要裝傻,引人發笑,因為發生不幸的時候,如果沒人笑,不就真的變成不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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