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27

By 癮君子

《偶然與想像》:就用言語,磨蹭彼此的靈魂與性蕾

「言語是一層表皮:我用自己的語言去蹭對方,就好像我用辭令取代了手指,或著說我在辭令上安了手指。我的語言因強烈的慾望而顫慄」 ─ 羅蘭巴特

偶然既是一種脫軌,也是一種拓寬,得以打破既有的想像,卻又不會吞噬現實。導演濱口竜介,以緣分創造出契機,溫柔地推動角色直視自己埋得最深的課題,進而使人明白:無論是年少時的懊悔、情感的愧疚,抑或是自我價值的塌陷,都該有二次機會,好讓人贖回往昔的黯然片段,以便彌補,或說漆上煥然一新的生命構圖。

本作格局輕薄,攤開來看,每則故事不過四十分鐘,沒有浩蕩的英雄氣息,更沒有亮麗的特效紋理,卻恰如工藝純熟的日系糕點──含蓄內斂,藏有師傅親手鏤刻的精巧皺摺,適當點綴、烘托雅緻的氛圍,並緊實捏入,創作者一生懸命的文藝信仰。

所以,縱使調性溫婉、淡雅,寓意依然直抵人心。靈巧構組的相逢,再搭配近無雜質的對白,淬煉、鑄造一面巨大的鏡子,照映出觀賞之人的輪廓,促使我們自然代入,恣意徜徉於廣闊的想像與投射。它談空洞,本身卻非常飽滿,蕩漾而過的語句,往往就如當頭棒喝,精準勾勒我們可能都有的缺憾、感慨;甚至給出,我們恰巧匱乏的救贖,好比尋覓終生的寬恕,也好比過於稀缺的誠實。

不過,腦海裏烙印最深的,仍是電影要角,那一份托起自信的真摯肯定。直到此刻,縱然觀影早已結束數天,之於筆者,這股回彈於廳院,可以說呆板、接近棒讀的堅信之音,仍然渾厚不散,溫柔地包覆,蹤影迷離但又糾纏不休的自卑,就如一種祝福、庇護,持續賦予我們一份被討厭的勇氣。

若說山田洋次的《電影之神》,企圖召喚寄宿於電影的神靈,濱口竜介則加倍貪心,一併請來鑲嵌於言語內的神祇──日本社會常說的言靈,共同協力助演。至此,喋喋不休的話語,並非不懂節制,而是明白,每一句話,串起的可不只是字詞邏輯,承載的意涵除了理性面的溝通用途,還能掏出肺腑之情,開闢出通往靈性的路徑。

總體來說,電影藉由片段的堆疊,反覆取得例證,並以此構築一座燈塔,引領迷失的芸芸眾生,重新憶起,本就存在卻被忽視的日常魔法。意即許多時候,不管是抱歉、謝謝,還是鼓勵,無論出於誰口,話語本身自帶魔力,得以為人灌入生機。

(**本文涉及劇情討論**)

承前所述,日常與非日常的交會,編織出碰撞、火花,點燃不同以往的起步。首先,第一章節〈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從外拍情境開始描述,試以表明,映入眼前的俏麗短髮女子,往往是眾人視線的焦點,自帶聚光燈一般,宛如一顆耀眼的太陽。至於其他人,則像是繞著打轉的衛星群,受她牽引、擺弄來推移軌跡。

然而,在這座宇宙,一顆名為阿和的衛星不只深受影響,還反過來撩撥芽衣子的情感起伏;只可惜,恆星與衛星,兩者質量終究不同,即使相望,也無法長相廝守,關係自然慢慢失衡、塌毀。阿和滿足不了芽衣子,甚者,若要維護關係,芽衣子還得熄滅自己的慾望,以免灼傷這顆純樸、善良且忠誠的小衛星。

唇槍舌戰的你來我往,流瀉著情慾,不斷挑逗、越界,本已分岔的戀情,撲朔迷離,似乎要舊情復燃;只可惜,芽衣子想霸佔,卻不想被霸佔,她誠實以對生理的慾望,更沒有辦法說謊,就算坦率,得賠上破鏡重圓,依然選擇忠守。煎熬的是,比性愛還要抽象的戀慕,仍難以大方承認,別說觀眾,芽衣子照樣搞不懂自己。日日夜夜,她都被自己的「捉摸不定」或說「與眾不同」所擠出的罪惡感,往復折磨。

所幸,命運之神降下恩寵,一方面讓芽衣子繳清愧疚的債款,一方面使她重新思索關係的可能,以及存在的樣貌。鏡頭一縮一放,芽衣子依舊擁抱自我的性慾、任性,但同時明白且學會愛人的方式,不僅捉弄、佔有與傷害,還有讓渡。

低沈的「我先走了」是道別、成全,更是壓抑、迂迴的「我愛你」,恰如羅蘭巴特所說,我愛你是悲劇式的人生肯定,我們以愛呼喚,盼圖他人回應,再以此確認自己的存在,扣合也好,落空也罷,正為「痛苦又歡愉」的復生歷程。尾段,芽衣子從本來的「被關注者」轉為「關注者」──喀嚓一聲,手機拍下的藍天與枝葉,對應心底的舒暢與搖曳,儲存在雲端的照片,見證、凝結,然後牢固,芽衣子蛻變的這一刻。

芽衣子被愛拋棄,可又從廢墟中找到了真我,到頭來,她並不需要深情款款的眼眸,而是容納獨特的心胸眼界。不過,找到棲居之處以前,她仍得先突破、甩掉禁錮其身的外在條規與框架,認清依戀,認清真我與舊愛(世界)的不容;藉此,才好發現另一顆炙熱的太陽,另一段足夠寬廣的開放關係,好從他人即地獄的密室,逃逸脫身。

雖然電影切割成三個章節,角色也毫無關聯,但仔細品嚐,依舊會發現,三者之間的暗中呼應、輝映。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無疑是「我們以言語親密撫觸彼此」,絕妙契合第二章〈敞開的大門〉的主旋律,就如第一章埋下的彩蛋,後續以更赤裸的方式,上演、實現語言的交媾。有趣的是,開門見山的露骨、腥羶色,並非為了博取關注才塗抹,而是在暖機,口語式的寬衣解帶(朗誦),實為卸甲的前置動作。

換言之,第二章,接棒他人即地獄這個主題,並由過來人瀨川教授,親自喚醒臣服於社會常規的奈緒,促使幽魂化的女性意識,再度附體,並緩緩抬頭。當然,長年累月的自我貶低,面對出乎意料的讚賞,必是不可置信,深受規訓的心靈,早就內建一臺廣播器,不斷地訓斥奈緒──性慾高漲,太過怪異、放蕩,跟傳統的大和撫子形象,差之甚遠,沒有資格享有幸福,也沒有權利追求滿足。

一再纏鬥之下,教授的開放、自我揭露與率真,終究打破武裝,推動奈緒看到真我的彌足珍貴之處,練習欣賞自己的聲音,嘗試多為自己說話,然後記得要為自己驕傲。

如此看來,電影竟有女性主義的影子,縱使未有強力反擊,卻也撬開枷鎖,讓芽衣子與奈緒喘一口氣,好能短暫逃離內在心底,灼人的期待與想像。為此,延伸來談〈敞開的大門〉這個篇名,實際藏有豐富的解讀途徑,一為公正、無私與清白;二為流動的情慾、觸碰與填滿;三為解放內在的巨獸,挺身抗拒社會、體制的圈養。

也因此,電影蓄意搭配正視鏡頭,好強化教授的論述,即使聲調平淡,卻十分倔強;甚者,就是因為棒讀感,乃能反證,它並非虛偽、浮誇的幻夢式奇蹟,而是具有充足可能性、說服力的日常實踐。實然,爐火純青的棒讀感,同樣考驗演員的底蘊。

接續談談交媾,電影為何選擇性事來暗喻?不能直白描述,肯定自我的重要就好嗎?明明讓人如此難為情?如前所述,它追求的是瓦解、重組,而非微小的偏離,至此,直搗黃龍,攻入日本體制的道德禁忌,無疑是必要的施力點。再者,交媾本為中立,相關的評價,不過是部分人擅自黏上的標籤;假若從自然的角度切口,交媾滿盈美好與生命力。性就是日常的元素,不談性,其塑造的世界,就像是虛情假意的贗品,或說男性視角的再製樂園;遺憾的是,保守主義,對於淫穢課了過多的道德稅,就算是跨越到創作的維度,仍有許多人寸步難行。

講回交媾,這一個符號,正為電影的原點、軸心,不僅是放縱的做愛、約砲,更還泛指偶然的交會,可能是跟自己,也可能是跟他人。它浪漫,但又無比務實,企圖運用故事,扳倒壓迫人心的各種不合理,好孕產、孵化貫穿全片的新女性意識。

也因此,無論是芽衣子,還是奈緒的轉變,恰恰回應拉岡的論述,意即主體意識因應凝視的流動,逐漸掙脫僵化的鏡映關係,就算難以阻斷他者的凝視,抑或是破除互為主體性的法則,但存在的價值與面容,依然能自主改寫、排列,而非僅憑外在欲求,就被決斷一切。為此,與其說電影打破想像,不如說它敲碎攝影機之下,過分貧瘠且貪婪的男性凝視,促使傾斜的世界稍稍擺正,這也才是電影真正激奮人心的魔法。

心理學家伊麗格瑞認為,女人的性慾流竄於指尖、皮膚、語言與心靈,多元且廣袤,不同於男性的陽具中心,不單是一時半刻的宣洩,還有撫觸、填滿以及細膩的擁抱。套回電影的第三章〈再一次〉,其講述的正是,超脫單一快感的情感盈缺,能夠透過虛擬的角色扮演,或有來有往的話語承接,獲尋補完,好使分裂的自我,再度黏合。

誠然,上述的不再失語、找回定見的修復隱喻,同樣曾於前兩章出現,雖不如第三章這般明顯,例如朗誦小說,直觀看來是色誘,裏層意涵則是發聲練習,意味運用表述的動作,召喚消逝的自我;又好比按摩棒的笑話,即為倒置男女之位,暗諷男性凝視的無理與暴虐,按照拉岡的概念,即是對於雄偉他者異化自我的反動。

另外,電影大多時候的對話形式,也符合伊麗格瑞提出的著名概念──女人話是一種保持多元、膨脹、流轉、非線性邏輯,且具接納性的互動模式。至此,部分人抱怨的絮叨,無助於推進劇情的缺陷,反而是這部電影,極為真摯的陰性實踐、賦權,它做到大多電影都無法做到的積極嘗試,卻又不顯匠氣、誇耀或偽善。

這只是一件小事,但我只能跟妳說,我記起她的名字──望美

最終,原被家庭主婦消磨到沒有個性的人,將掉落於過往青春的自我,再次拾起,就算輪廓曖昧、模糊,卻足以助人揉捏出方向,不再屈服於太過擁擠的想像、烙印。正如哲學家霍耐特強調的:物化,來自於遺忘了承認。畢竟,不光體制丟失了女人的樣貌、特質,就連女人自己,都因馴化,挖空了自我的理解。故此,要抵抗物化,或說走出前述眾學者提到的分裂、失語之困境,得先拋棄舊有的條規,嘗試往內辨識,尊重本質,並允許其現身。爾後,方有機會,如同電影一樣,撞見偶然,撬開想像,鬆綁無以名狀的束縛與桎梏。

至於第二章末段的跌宕(信件誤發),回過頭來看,興許就是試金石吧!固然「成長」具有啟發性,但不代表生活自此風平浪靜,少了波瀾,就沒有足夠的銳利、動能;說來諷刺,人的改變,確實時常需要一點摩擦力,才好挪步。

結語

從古至今,人都無法完全擺脫他者的凝視,但這又何妨,《偶然與想像》讓人明白,我們至少能嘗試,為彼此創造更多的選項。若人類的想像足夠豐沃,在這當中,自然會有一面鏡子,或說一種凝視,適合我們細細雕琢、臨摹自我的模樣。

全文圖片來源 ─ 東昊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