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08
By 蔡曉松
《偶然與想像》:關於「無窮可能性」的極致展示
濱口龍介的三段式短篇集錦《偶然與想像》(偶然と想像,2021),是一部能讓觀者找到不可思議悸動的電影。三個形趣各異的短篇,不只停留在尋常電影對情感經驗的號召,還進一步展開對「可能性」的呈現。如果可以用一個奇怪的方式來形容我對《偶然與想像》的理解:於我而言,這部電影是關於「世界上有一個人存在,然後這個人遇見另一個人,接著就出現了無限。」
之所以要說出來這個笨拙的理解,是因為濱口龍介以當代都會的日常,表現出一個單純、但讓人為之悸動的事實:在人與人的關係中,存在著無法計量的可能性。
濱口鏡頭下的角色有豐富的感知能力,從第一個章節〈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開始,揭開電影序幕的是車上的兩人對話,由此帶來第一直覺:這部作品關於一些具有良好質地的人物,他們對於他人、對於自己,對於尚無法被理解與界定的邊界皆有所察覺。「虛幻」從這裡介入「對邊界的來回試探」,不只是對他人的邊界,也是對自己的邊界。
「偶然」連結常態生活,「想像」連結戲劇性表現,在「偶然與想像」上做文章是困難的,那很可能只是我們大段本來就富有戲劇性的日常生活,只是濱口龍介的攝影機與鋼筆同時做為一雙眼睛,望向對的位置。濱口擔任編導的首部劇情長片《暗湧情事》(Passion,2008)中,即探索了暴力與情感的可能性,在《偶然與想像》,尖銳與激情亦同時存在。
故事編結的戲劇化情境,誘發角色在常態生活中累積的情感能量,我喜歡電影中角色直直望向鏡頭的時刻。濱口龍介對攝影機分鏡的調配,讓演員直視鏡頭的時刻淡化打破第四道牆的不真實感──當古川琴音飾演的芽衣子在背對前男友、面對窗外,呢喃出「比魔法更虛幻」的對白時,鏡位轉換,構圖直面角色。
芽衣子並沒有真正穿透戲劇空間望向觀眾,但她的視線與攝影機相對,角色的情感張力透過直視鏡頭與觀眾產生強力連結。這個在段落運行中的敏銳處理,讓我想到濱口龍介的老師,黑澤清的作品《X 物語》(CURE キュア,1997),角色與攝影機的相對、尖銳的穿透力。好像在一瞬間讓觀眾辨識出無法被忽視的感受。
日本的常態生活充滿閱讀空氣的需要:得體的反應、成熟的表現,而〈敞開的大門〉利用空間感表現出另一種抗衡。瀨川教授研究室那道幾乎永遠「敞開的大門」,是對私密的阻斷,不允許私密環境的差異性處理。若選擇「關上大門」,是走向一條更符合人情世故的通道,儘管如此,我們也理解拿捏「門」的開闔,就是人情世故的難處。〈敞開的大門〉的結局卻清晰地表達出人與人之間、無限可能性的真諦:在開闔之間,對行為動機的感染與再延伸。
這是我們往下會好奇的問題:對於瀨川教授而言,他對慾望與藝術是否誠實?瀨川要求研究室大門永遠敞開,而他自己的「門」能敞開到甚麼程度?村山在研究室中的「表演」成分有多少?電影結尾,她「改變心意」的動機又是甚麼?這些極度纏繞的問題,出發自濱口龍介對行為動機的探索,每一個擁有無限可能的心理探索,都能無止盡地將這些「關係」帶到複雜的多義解釋中。在佐佐木結尾陷入茫然的神貌,懸置的困惑,讓這段三人關係重新被「公車相遇」所啟動,關係的未來因此進入無限量的可能性之中。
從〈敞開的大門〉延續到〈再一次〉,人際相處中的表演機制是濱口龍介常態處理的標的。相遇是觸發,重演(虛構)是延伸。在兩個錯位的角色中,產生出一段新的關係與可能性,儘管這個詞彙有時不甚精準,但濱口的電影或許實是「有機」的──他展示出的是多重可能性。角色在日常中實踐表演與虛構(正如我們所有人一樣),而演員在濱口的電影中實踐演出,即在可能性的延伸中發揮創造力(註)。
濱口龍介呈現出的故事,與他觀察到的真實之間,有一個肥皂泡泡薄度的間隔距離,那可能是轉譯的魔法在施展時必然會產生的副產品。但也是透過到這層泡泡望進電影,魔法才有施展的空間,而無窮的可能性也於此生成。
全文劇照提供:東昊影業
註釋:如濱口曾在專訪中提及,他會讓演員探索對空間的運用,也在過程中找到足夠的可能性來發掘情感張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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