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9

By 默風

金馬 58|時代與生命的複雜光譜──金馬影展奈派克獎入選電影短評

觀眾對亞洲電影的印象,大多還是侷限在中港臺以及日韓,其實東南亞電影的成長早已超過大眾想像,但現實的問題依然存在:新導演沒有穩定的電影受眾,有些作品較不親民的電影呈現,往往讓影迷在選片時、仍往主流印象靠近。

亞洲電影觀察團(以下簡稱亞觀團)的觀影 9 部作品,是入圍此次金馬影展奈派克獎的優秀亞洲電影,除了主流國家,更廣納東南亞地域的作品。9 部電影風格議題各異,或親民或冷僻。電影在影展經由專業人士評選,卻無法走入大眾視野的例子比比皆是,因此亞觀團的成立,就是希望能透過由影迷組成的評選團隊,從接近觀眾的視角出發,透過觀影後的影評書寫推廣,擴展亞洲電影未來在院線或影展的能見度,讓大眾在選片時也能觀注主流之外的亞洲電影。

在多變且封閉的疫情之年,非常榮幸成為第七屆亞觀團的成員,希望藉由參與亞觀團期間的觀影短評,讓閱讀到這篇文字的影迷,將餘光望向電影市場鮮有人觀注,但早已閃耀的一片星辰。

《光陰解剖學》

或許可以理解為稍具邏輯的阿比查邦式電影。

觀影的第一個瞬間直接聯想到《波米叔叔的前生今世》,同樣在看似簡單的劇情中,試圖用複雜且宏大的鏡頭語言訴說生命,對於生命的塑造,同屬野性一脈,在原始的母體中,看見光陰和生命的流動。許多無法客觀辨析的符號象徵,呼應生命的同時更隱喻角色的心靈深層面,在《光陰解剖學》獨有的鏡頭律動下,譜成幽明共存的狂放調,一切在無聲勝有聲中綻放。

非線性敘事構成主線和支線的交互錯動,歷史傷痕、女性壓抑、自然生命在電影的疊層中緩緩出現,如同片名,藉時間線的搖擺解剖人、家庭、國族。電影中超現實的呈現,緩然訴說女性傷痕,原始本能般的性愛,是女性在電影中超脫宿命的表現,複雜的鏡頭情緒,讓女性生命主體的矛盾與壓抑更為強烈,縱然無法完全理解所有表徵,仍能體會鏡頭下真摯的情感。歷史傷痕暗藏於角色反應,相比女性生命的呈現,歷史傷痕較為直觀也容易理解,僅有剪短的幾幕,精準表達泰國群體共有的集體創傷。

《光陰解剖學》將哲學式的生命符號藏於每個角落,藉由女性與軍閥的一生詮釋生命和時光,對於生命的呢喃在電影中淌洩,不斷唱誦因果輪迴,祝禱光陰的禮讚。

《幻日手記》

今年奈派克入選片中,唯一用影像記錄日常的電影。

全片是導演的自我沉溺,用晦暗的鏡頭引領觀眾走入他者的日常,孤寂和錯過,是電影特別放大的情緒。闖入黑白的台北街頭,小販叫賣、二手雜貨舖、電視中政治人物的爭論,許多龐雜的聲音出現在靜默的影像裡,角色若非必要鮮少發言,外在的喧囂突顯內在的孤獨,政治人物不斷呼喊,攸關臺灣走向的總統大選反覆向角色呼喊,但一切只是抽離,獨留主角繼續囈語。

電影中對於水紋的鏡頭拍攝別具意義,鏡頭鎖定水中緩緩上升的浮泡,在一部強調城市對比自身荒蕪的作品,浮泡仿如人群縮影,只顧著攀升,毫無目的向上,最後向浮沫一樣消散,沒有例外。鏡頭下的水波盪著反覆的波紋,對照男主角在城市中獨行,其餘的形色則逐漸制式化,日復一日的街頭回聲,只讓世間的黑暗加劇。

極端自我的表達,《幻日手記》紀錄青年憂鬱下的壓抑愁緒,黑白影像中看見浮城面貌,人世彷彿與我無關,凝望深淵的同時,深淵也在凝望你。

《殺死一頭牛之後》

冷硬派的印度寫實電影。

基於傳統對於印度電影的印象,演員的表現形式都以外放為主,有時甚至使用強烈的特效加強劇情的刺激程度,但《殺死一頭牛之後》完全反其道而行,電影風格非常簡樸,色調冰冷且劇情步調緩慢,以印度極為罕見的硬派寫實刻畫電影中的人物與環境。

鏡頭極其隱匿,訴說一個悲劇性質,甚至以不熟悉印度社會和宗教的角度看來,會顯得異常荒謬的故事。所有的悲劇都發生在暗處,死亡只聞其聲,不見其影,主角報復式的宣洩也被隱藏,情緒透過鏡頭的躲閃一路疊加,直至片尾餘韻一次爆發,會使觀者不自覺地顫慄。

《殺死一頭牛之後》觀注印度底層社會,悠緩的淺聲低吟,細看人物的悲憤與無力,其中暗喻宗教箝制的荒謬,灰冷不見光澤的寫實,帶來底層的輓歌。

《金邊白樓青春夢》

柬埔寨首都金邊的市中心,有一棟日漸腐朽的建築,名為白樓。

1963 年白樓初建,曾是柬埔寨最高級的複合式住宅,不過好景不常,1975 年初,因為參與越戰的緣故,紅色高棉共產主義政權進入柬埔寨,並開始大肆殺戮,清算政敵,戰亂及共產主義的宣揚,使富裕象徵的白樓成為眼中釘。

時代的紛擾使白樓殘破不堪,正如柬埔寨受傷的心。經歷戰亂,白樓早已斑駁,在柬埔寨發展蒸蒸日上時,白樓見證了一切,雖然破敗,卻見證了柬埔寨近半世紀的歷史,傷痕與榮光盡收眼底,在戰亂裡屹立不倒,卻逃不出被時代淘汰的命運。

白樓周遭開始進行都市更新,凋零的樓房要被低價收購,居民陷入捍衛家園或向財團低頭的兩難,《金邊白樓青春夢》透過少年的視角回望古老建築,在城市的憂傷中,少年的朋友離去,拆遷使夢想破碎,強迫他看清現實。青年看向見證歷史的建築,爆炸將白樓炸成碎塊,無力改變任何想守護的事物,是專屬於底層的悲哀,底層人群受環境所迫,迷茫的向前,不知未來在何方。

相比《人性爆走課》極具特色與爆發力的衝擊,《金邊白樓青春夢》在聚焦底層社會和居住正義時,情感更為溫婉,鏡頭時而融入時而抽離,傳遞時空對白樓的影響,劇情設計上雖有些突兀和無法呼應,但並不影響觀者去共感導演對於白樓拆遷的愁緒。

《天晴有時》

以海燕颱風為背景的末世預言,獨具個人風格。

不同於許多關於末世的電影,總將時間線推移至未知的年月,世界的設定甚至重新打造,《天晴有時》反而以現實為背景,在真實中描繪末世的極端與愁慘,透過黑色幽默和稍顯誇張的呈現,帶來底層社會遭遇天災的悲苦。不僅貧困纏身,需要公家機關幫助更被不斷刁難,一場風災就足以讓底層的世界崩解,連帶蔓延出宗教恐慌和人性慾望等議題。

電影風格極具特色,配樂上的歡快正呼應場面的慘霧,產生十足的諷刺效果,但在某些鏡位和演員的表現上,仍稍顯粗糙,無法完整撐起劇情架構。不過多數時候的鏡頭語言仍有出色呈現,鏡頭流連避難所和殘破的家園,破敗中勾勒人性的蠢蠢欲動,人群的眼神貪婪兼具惶恐,面對末世的複雜情緒完全袒露於鏡頭下。

《天晴有時》探索底層環境面對末世的生命力量,真實中穿插魔幻,大膽與末世的黑暗對望,盡顯破敗與荒誕。

《寂寞佔線中》

現代浮城人士的寂寞物語。

劇情的設計將角色抽離一切人情冷暖,女主角內斂的表演風格,更讓現代社會的冷漠和孤寂湧現。在表達情感上非常節制,透過人物處事上的反差,自然推動角色的心理變化,不刻意製造衝突彰顯主角和社會的抽離。關鍵的公寓劇情中,情緒韻味綿長,為灰冷的都城女子妝點溫暖的色彩。

雖然切入的點位只圍繞在女子一人,觀影上有時會陷入單一視覺的疲勞,卻很成功地抓住現代社會常見的獨身日常:被電子產品環繞,和家庭關係疏遠,只需獨善其身的眾生相。電影中其實也嘗試開闢其他支線梳理女子的孤獨,但大多點到為止,若是增添切入視角,孤寂的浮城生活會更具層次,疏遠的一切將不只專屬於主角,而是放大到每位觀者的腦海。

《寂寞佔線中》嘗試濃縮所有孤寂者的背影,但仍為其保有溫暖的餘光,浮城暗夜終將被破曉微光點亮,不再苦守天涯淪落的心。

《逆光夏戀》

風格濃烈的情人之詩。

《逆光夏戀》拍出青春戀愛的另一種形式,以細節讓時代、青年、愛情相互對話,唯一遺憾的就是為時一小時的片長,無法讓許多精彩的構想和影像有更深入的詮釋。但作品某方面的不成熟,恰似電影的青年寫照,導演的任性大膽,成功將自身融入作品。

隱晦的同志情誼,透過眼神的交流訴說,看見肉體時的生澀,節制地捕捉慾望氣息。汗水與冰的交織,在鄉村的溽暑時節,如同外冷內熱的心,急於表達情意,又深怕弄巧成拙,是青春愛戀獨有的青澀。青年捧讀《反貞女大學》,參與嬉皮聚會,悄然傳達日本的青年環境對美國的抵制,狂放的三島由紀夫將引領青年成長,探究人跡罕至的道路。

《逆光夏戀》色調異常濃郁,剪輯粗野,鏡頭不時地抖動,不是成熟到令人驚豔的作品,但非常有膽識,拍出青年成長中的詩意和野性,跟隨嬉皮音樂的叛逆,譜出 1970 年代日本青年的憂鬱愛戀。

《少年》

送中亦或是送終?

看見了《十年》的預言,如今在《少年》中一一應驗,那一幕幕的爆發力與控訴,構成最強烈的質問,透過少年本應純真的雙眼,記錄下所有暴虐。劇情是環環相扣,雖然刻意雕琢的痕跡較為明顯,但因果的巧合也突顯了抗爭中的無常性。少年們萍水相逢,卻因為共同的目的凝聚在一起,種種相遇和錯過考驗少年的情感,《少年》利用過場將人物切分,多視角地詮釋反送中運動裡相知也相衝的插曲。

和《十年》中《自焚者》一段不同,《少年》避開了仿紀錄片的敘事方式,片中因為題材的選擇,當然不免有真實畫面的串接,不過大多時候,都選擇讓青年演員直面反送中這項大議題,藉由少年已提前看盡黑暗的口吻,訴說參與運動後深層的心境。或許有人會認為少年們的表演方式太過用力,不夠自然,但力量滿溢的演出,也代表他們迫切發聲的渴望。

《少年》存在許多拍攝限制,從電影規模上也能看出經費的不足,在一切短缺的情況下,《少年》已經盡全力表現到最好,甚至另闢蹊徑呈現運動中抗暴的畫面,風格上的嘗試和不純熟,反而和片名相扣合,這正是一群少年最美好的樣貌,呈現的是時代黑幕下更為強盛的生命力。

私心希望金馬獎能給予《少年》肯定,肯定電影團隊的勇氣,敢於讓所有人實誠看見香港的時代脈動,縱使可能徒勞,但絕不無疾而終。

《美國女孩》

若以美國華人認同概括《美國女孩》全片,實在太小看這部成熟出色的作品要展示的格局。從製作到獨具匠心的主題,是 9 部電影中最純熟的作品,《美國女孩》絕對有實力橫掃入圍金馬的七項大獎。

2002 年的臺灣面臨 SARS 疫情的恐慌,母親因為癌症需治療,帶著姊妹倆從美國回臺,與長年往返大陸出差的父親,重新進入四人的家庭生活。面對大女兒對教育體制的不適應、與母親的價值觀碰撞,家庭內暗流湧動,家庭問題逐步融入 2002 年的時代,看似光鮮的美國夢,即將被現實撞碎。

全片在細節處的時代呈現非常精彩,網咖的背景音樂放著周杰倫,書局中還在販賣 5566 的明星小卡,無名小站、MSN、撥接式的網路,露出一個畫面的《玩偶遊戲》漫畫,完全捕捉到時代氣息。和平醫院因 SARS 呈現的亂象,更是巧妙呼應 2021 的肺炎恐慌,互映互照下,成功構築起現實和銀幕的橋樑。

完全難以想像這部電影是阮鳳儀導演的處女作。電影的一切都無比純熟,利用獨到的視角,詮釋臺灣未曾丟失的美國夢。透過大女兒芳儀的視角,將美國如何影響臺灣的時代背影,濃縮在女孩身上,身分認同的混淆與尋根只是全片的旁枝,透過母親和女兒兩代人的對比,觀者已悄然發現,美夢早根植於不同世代,進而透過家庭和校園相處的衝突,形塑不同世代的美國夢。

臺灣的文化象徵,暗藏於電影各處,家中觀音像和十字架的對比,暗示家庭中不同文化的存在,而芳儀父親代表的臺灣本位男性形象,不解對於美國的文化崇拜,與妻子的衝突透著傳統父權的信息,和曾居住於美國的母女三人對比,成為文化的對立面,父親的言語處事使家庭問題不只是突顯情感的衝突,同時潛藏著文化的碰撞

美夢背後的代價,是無限徬徨的自我尋根。之於族群,《美國女孩》呈現出時代的失根焦慮,並嘗試給予漂泊不安的美夢族群溫暖安慰。之於家庭,總希望幸福美滿,互相理解,但破碎之後的告解,才是家庭傷口縫合之始。之於個人,觀眾彷彿在芳儀受到的臺灣教育荼毒中,看見曾經也被否定的自己,成長是多令人心碎的一件事,往往還未站穩,就又被現實推了出去。

《美國女孩》的結尾溫暖且餘韻綿長,是時代的搖籃曲,安慰所有根植於創傷的軀體,終將張開雙臂互相擁抱,誠摯祝福曾使我們受傷的歲月。

全文劇照來源:金馬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