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23

By CharMing

《太陽出來之後》:在東京的穹蒼下,難以翻身

監獄,是讓犯過錯的人得到應有的刑罰,同時也提供他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但他們出獄,重新回到社會後,又有「誰」願意接納、給予他們重新來過的機會呢?

雖然以「黑道」為題的日本電影不在少數,但剛好在今年 2021 年,藤井道人和西川美和分別拍出《家族極道物語》、《太陽出來之後》,將鏡頭對準大時代下「現代黑道的生存之道」。前者是橫跨二十年的黑道興衰史,在暴戾、陽剛之氣中帶出義理人情與家族之間的羈絆;西川美和的《太陽出來之後》則是透過更生人的處境,反映現實社會的無情、辯證善惡的真偽。不管是藤井道人的剛中帶柔,還是西川美和的柔中帶剛,兩部電影無不道出黑道與社會之間,剪不斷理還輕的複雜關係。然而,與較為煽情且同情黑道處境的《家族極道物語》相比,《太陽出來之後》則一如西川美和過往的調性,遊走於道德和正義間的灰色地帶。

這也不是西川美和第一次挑戰類似的題材,回顧她歷年作品,不管是描繪看似和諧家庭背後崩壞的《蛇草莓》與《吊橋上的秘密》,還是夫妻之間複雜情感的《賣夢的兩人》與《漫長的藉口》,抑或是批判偏鄉醫療問題的《親愛的醫生》,西川美和的鏡頭總是若有似無地觸碰「家」、「人性」與「死亡」。不同於是枝裕和,西川美和故事中的主角,大多是頹廢且不合乎社會常理的男人,而她筆下的「家」,是將特定群體放到一個大環境下,以各式角度描繪人類脆弱的情感,試圖在疏離的人際關係中,尋求歸屬感。

西川美和的電影總很像「暴風雨前的寧靜」,沒有高潮迭起的戲劇化,而是透過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檢視人性的多樣性,伴隨著希望與勇氣,等待撥雲見霧的那天。看完《太陽出來之後》之後,比起激昂的情緒,更多的是需要讓人「靜一靜」的省思。

「你還有大把時間可以重新來過。」

電影改編自佐木隆三 1990 年出版的長篇小說《身分帳》,主人翁的原型更是以真實的殺人犯田村義明為原型。2021 年,西川美和取得授權改編成電影《すばらしき世界》(譯:美好的世界/台譯:太陽出來之後),時間設定也從昭和搬到現代的令和,描述前黑幫成員三上正夫(役所廣司飾)在監獄待了 13 年,出獄後第一件事情是想找尋從小失散的母親,另一方面也想重新在社會找到屬於自己的立足之地⋯⋯。

身分帳,是監獄內用來記錄犯人的罪行與判決內容,同時也包括其生平、坐牢時態度的檔案。電影中,身分帳就像是別人幫三上正夫所寫的「人生大綱」,是出獄後唯一可以作為自己存在過的證明。而收到身分帳的電視導播津乃田(仲野太賀飾),也因為這本冊子決定重拾寫小說的夢想,寫下三上正夫重新做人的故事。

不管是身分帳、攝影機,還是津乃田筆下的小說,屬於三上正夫的自傳,都只是第三者視角下的各式樣貌。因此,完全可以理解為何西川美和會以《美好的世界》取代原著小說的書名。對於三上正夫來說,真正可貴的並不是「活著」這件事,而是在這個世界裡「生活」,從中體會「生命」的美好。但事實證明的是,這個社會一點也不友善,即使你有大把的時間,世人對於更生人的歧視,遠比「身分帳」的評價來得嚴厲。出獄後的自由,換來的是「也許」沒有那麼美好的世界。

「活得這麼沒面子還不如回牢裡算了。」

1977 年山田洋次的《幸福的黃手絹》,描述因過失致死的殺人犯,出獄後仍能夠遇到願意重新接納自己的人,這樣的情節早已成為過於浪漫的幻想天方夜譚。日本的黑道,也早已不像 60 年代的日本電影一樣,是集雄性風光於一身的存在。2006 年後在日本政府全面掃黑下,黑道人數已從八萬多人銳減至一半,更制定即使退出黑道後,五年內不得辦手機、開帳戶、租房的五年規則(元暴 5 年条項)。這也等同剝奪他們的生存權,即使他們是真的想要金盆洗手,社會的歧視也不容許他們成為真正的普通人。

因此,不同於日劇《Plage 有隱情的人齊聚的合租屋》與吉田大八的《羊之木》,《太陽出來之後》鏡頭對準的不是「當他人發現身旁的人居然是殺人犯」後的人性抉擇,而是殺人犯出獄後的萬劫不復。從入獄的青壯年,到出獄後患有嚴重高血壓的壯年,三上正夫面對的是醫院的不留情面、電視台的嗜血、超市店長與社工的歧視,種種遭遇也讓他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無論做什麼都不會被趕出去的地方,或許只有監獄了。」

本片更點出最實際的問題:出獄後他們該靠什麼維生?求職處處碰壁,只能倚靠社會福利的補助金救助,還只是初階問題;西川美和透過「考駕照」,將「努力」與「金錢」直接化作一條不等式。因為日本的駕照是出了名的難考,除此之外如果要報名駕訓課程,至少要繳納約台幣十萬元的費用,而社會福利也無法補助駕訓班的學費。對於想要靠自己的力量前進、考駕照、找工作的三上正夫來說,又再次落入雞生蛋、蛋生雞的死胡同。

「出了監獄,什麼事都要忍,忍了也不會有好事發生。但外頭才有廣闊的天空,別讓一切成空。」

台灣將英文片名 Under the open sky 翻成《太陽出來之後》,有點令人摸不著頭緒。反觀香港的翻譯《東京穹蒼下》,略帶荒涼、悲淒氣息的穹蒼二字,倒也更加貼近三上正夫即使出獄後,仍籠罩在東京天空下的淒涼人生。

本片邀來曾參與《怒》、《惡人》、《藍色青春》等片的笠松則通擔任攝影。電影透過大量的「框架」,體現三上正夫與社會大眾之間疏離的關係:電影開場由窗外大雪,逐漸拉近至窗內監獄內的伸縮鏡頭,之後,框架構圖仍無所不在地捕捉人物縮身於電話亭的無助、駕訓班車內的暴走、公寓窗外那件沒有被收進來的吊嘎,都象徵三上正夫即使出獄後,仍是這個「美好世界」的外人,無法融入其中。

框架之外的,是海闊天空。當三上正夫在孤兒院與孩子們踢完足球、千辛萬苦找到工作,以及接到前妻打來的電話後,鏡頭最後都轉向了上頭那片晴朗的天空。即使社會一點也不友善,但只要抬起頭來,人生依舊充滿了希望,一如他眼前所見的那顆「北極星」。

「別被社會給孤立了,一定要和人有所連結。」

西川美和的電影一直以來都是「拒絕二分法」,沒有絕對的好人與壞人,不管是《漫長的藉口》的衣笠幸夫,還是《太陽出來之後》的三上正夫,他們都是在與「人」接觸後,原本明顯可見的缺點,開始慢慢被優點掩蓋。

相較於衣笠幸夫在妻子過世後,沒有留下一滴眼淚的小惡,或是《親愛的醫生》裡沒有執照的冒牌醫生,卻醫治全村民身心靈的冒牌醫師伊野治,此次,西川美和選擇讓「惡」的面貌原始化。三上正夫出生後就被母親拋棄、在黑道的世界裡長大,認為只有「以暴制暴」才能解決問題,最後因防衛過當、過失致死入獄。但換個角度來看,三上正夫之所以無法順應世人眼中的文明,在於他太過於「純粹」,不會去思考對和錯之間可能的複雜性,所以只要看到有人被欺負、做壞事,就會不顧一切出手「開打」。

他的惡,來自原始的暴力。然而,包括律師、店長、導播、社工等人,只要拋開歧視、實際相處過後,最後都會被他的純粹影響,發現他的優點。大波斯菊的花語是「純粹」,三上正夫的單純卻像極了暴露在暴風雨中的大波斯菊。那位和三上一起在養老院工作,有智能障礙的同事,也是如此。

「善良人被欺負,就是你所謂的美滿人生?」

暴力是什麼?好人與壞人又是什麼?電影透過數場三上正夫面對暴力、不公義的狀況,不斷反轉觀眾心中正義與公義的量尺:不是只有坐過牢的人才是壞人,多數的人們都只是躲在攝影機背後,只會批評且不願主動去解決、了解問題的人。越是純粹,越容易被欺負,所謂的「人性」只是人類在社會化的過程中,逐漸被磨平的加工品。《太陽出來之後》其實一點也不殘酷,因為它距離現實一點也不遠。

西川美和此次找來役所廣司飾演中年出獄的更生人,不僅是完美的選角,也為電影增色不少。更不用說近幾年突飛猛進的實力派新星仲野太賀,在本片中同樣有可圈可點的表現。《太陽出來之後》挑戰的是觀眾對於人性的想像,雖然電影節奏略為平淡,仍不失一絲幽默感,而後半段急轉直下的劇情與後勁十足的收尾,也非常有西川美和的風格。毫無疑問,西川美和再次交出一部上乘之作。

全文劇照:CATCHPLAY

《花束般的戀愛》:我們有談的那場戀愛 - 釀電影
談戀愛,個性和興趣是要相似好?還是互補好?這個幾乎可以列入「感情十大難題」的戀愛大哉問,在電影《花束般的戀愛》中成為坂元裕二筆下,一條從包包裡拿出來一定會打結的耳機線。是無解的難解,而且是當兩副耳機糾結纏繞時。 提到坂元裕二,他是許多日劇迷心中的編劇大神。想被感動、被金句醍醐灌頂時,只要來點坂元裕二的電視劇就能滿足,例如邊吃橘子邊看《東京愛情故事》、打開過期的食物邊轉開《離婚萬歲》、用《四重奏》配沒有淋上檸檬的炸雞,最後來點有些費工卻後勁十足的《大豆田永久子與三個前夫》。劇劇經典、劇劇有金句,即使觀眾眼前的餐桌只有一碗白飯,坂元裕二總是有能力替觀眾「提味」並「入味」。 坂元裕二的劇本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以日常生活為故事框架,並透過人物對話推進劇情,不讓角色說出真心話、不直接傳達心境與觸及核心,而是「繞著圈說話」。此外再藉由大量的獨白與帶點神經質、高濃度、高密度的對話,描繪愛情、親情,乃至於社會現象的形狀。 這或許也是為何,「坂元風格」的電視劇總是叫好不叫座。好看,但就像黑咖啡一樣,需要等待回甘。 有趣的是,睽違 13 年再度擔當電影編劇的坂元裕二,這次找來曾合作電視劇《四重奏》,過去也曾拍出《現在,很想見你》、《淚光閃閃》等經典純愛電影的土井裕泰執導作品,加上同樣曾出演過筆下角色的菅田將暉、有村架純,共同主演愛情電影《花束般的戀愛》。電影上映後不僅蟬聯日本六週冠軍,更創下 38 億日圓票房的好成績。 同樣延續著「坂元風格」,《花束般的戀愛》少了電視劇多集數的鋪陳,只要兩小時就能品嚐到屬於坂元裕二的回甘。故事中「日常時間的流動」也主宰電影節奏,男女主角之間如日記般的獨白,也更能引發觀眾的共鳴。坂元作品近年來收視率普遍不高的原因:不明確且多條支線與伏筆的故事主題、需要觀眾集中精神的複雜性、必須好好坐下來細細品味的名言佳句,反而成為電影大賣的關鍵。 回顧日本電影史,2000 年後以《在世界的中心呼喊愛情》為開端,日本開始吹起一股純愛電影風潮,2005 年《現在,很想見你》與《電車男》、2006 年《淚光閃閃》、2007 年《戀空》皆創下亮眼的票房佳績。而這些純愛電影皆脫離不了生老病死、跨國籍、國界、血緣的純情愛戀,目標是引發女性觀眾的「感動」與「心動」,讓純愛成為觀眾可以逃避現實的烏托邦。時至今日,這類的純愛電影被「漫改純愛」取代,閃閃發亮的青春校園戀愛電影,也變成粉紅泡泡的不切實際。 2019 年平成時代的結束,讓日本純愛電影又多了一個新的現象──橫跨數十年,或以流行文化為中心的現代劇,開始如雨後春筍般冒出:《Sunny 我們的青春》以安室奈美惠在平成最後一年引退為開端,回望 90 年代 J-POP 盛世與辣妹文化;《早安甜心歐嗨喲》則重返 2004 年早安家族當道的黃金年代;《彌生、三月:愛你 30 年》與《線:愛在相逢時》分別談一場從平成到令和,橫跨半生的世紀戀愛。來到《花束般的戀愛》,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或是分分合合的感情糾葛,剩下的,只有平淡無實的約會散步、吃飯聊天、吵架冷戰等戀愛日常。 從 2015 年開始到 2020 年結束,《花束般的戀愛》拍攝「時間流逝」的方式,不像多數電影會拍出春夏秋冬的四季分明,取代「電影月曆」的,是依據現實中的時空所套用的各式流行文化,例如: 麥和絹用來當書籤的電影票,分別是 2014 年 12 月於日本上映的《情慾維納斯》與《自由之丘》;2015 年 1 月那張「為了讓他們在今晚相遇」的天竺鼠漫才門票;2016 年 12 月日本天團 SMAP 主持的《Smap x Smap》停播;2017 年 3 月任天堂新主機 Switch 上市,同時發售的《薩爾達傳說 曠野之息》;同月,《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以 4K 修復版本睽違 25 年重新於日本上映;201 7年 8 月,劇團 mamagoto 的舞台劇「我的星」三度公演(本片同時在實際公演場地取景拍攝);2019 年 4 月,書肆侃侃於 2016 年創刊的《文学ムック たべるのがおそい》廢刊;2018 年 12 月,廣播節目《菊地成孔の粋な夜電波》停播;2019 年 5 月,日本搖滾樂團蘑菇帝國宣布解散。 以上,提到的流行文化僅佔電影中的一小部分,《花束般的戀愛》儼然成為一部長達五年的編年史,是現實中的平行時空。而觀眾看的,也是山音麥(菅田將暉)與八谷絹(有村架純)談的那場戀愛。 2015 年某個晚上,錯過末班車後偶然相遇的山音麥和八谷絹,發現他們的共同興趣幾乎一模一樣,雙方的距離也因此急速拉近。比起在 KTV 包廂唱 GreeeeN 的〈奇跡〉或世界末日的〈RPG〉,在深夜的 KT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