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2

By 吳思恩

我們僅有的,其實是彼此──《夢想之地》

去年《寄生上流》拿下奧斯卡最佳影片後,不只寫下了影史新篇章,似乎也標誌了不同文化之間互相理解的可能。然而,《寄生上流》是走過了多少年的坎坷才受到異文化審美與價值觀的肯定,而這條荊棘之路依舊漫長。金球獎將《夢想之地》歸為「外語片」所引發的爭議,正凸顯了亞裔族群與西方主流社會之間若即若離的狀態。

《夢想之地》聚焦於 1980 年代移居美國阿肯色鄉村農場的雅各一家。故事總是這樣說的:某個國家的某一代人,決心到美國(或者其他已開發國家)尋求更好的生活,他們從地狹人稠的地方來到了地廣人稀的大平原,彷彿越是望不盡地平線,就有越多的空間得以築夢。在《夢想之地》中,美國的土地大而遼闊,陽光灑落在他們身上,不被遮蔽,又或者穿透樹林葉稍,終會照耀著他們。走在平原上的雅各一家如此渺小,追求夢想、離鄉背井來到完全陌生之地的人們多半相信「人定勝天」,但在廣袤的大地上,濃濃的不定感遊蕩在美麗安詳的翠綠中,人們追逐著土地而來,幾乎要被它吞噬,他們的生活、命運都維繫於此。

本片一一道出移民家庭必然出現的問題。韓語、英語交雜的生活,是習慣,也是偏執,血液裡那股濃烈氣味,代表自己曾經居住大半輩子的故鄉,而這樣的氣味在移民之後逐漸淡去,甚至必須自我掩埋。人們為了融入異地,多所隱藏,因為過去生活不甚美好而移居,卻又相信自己骨子裡的民族性得以讓自己在異地做出一番事業,在割捨與緊握之間,他們迷失了自己,這是屬於第一代移民所面臨的困窘。

在許多移民電影中,第一代與第二代移民佔據了最重要的位置,因為他們是與原鄉還保持一定聯繫的一輩,沒了本來對原鄉的熟稔為利基,也尚未能享受耕耘幾代後的成果與安然。《夢想之地》中當然也有第一代(雅各與莫妮卡)以及第二代(安與大衛),除此之外,甚至還有「第零代」──莫妮卡的媽媽。

這位「非典型」外婆一出場就如此原鄉,帶來許多家鄉菜,這些味道遠渡重洋,闖進了雅各一家,對於雅各和莫尼卡來說,這樣的味道是熟悉的,即使想割捨也割捨不掉。但對安和大衛來說,卻是怪異的象徵,是他們在還未明白什麼是失根的年紀,便害怕因此無法融入身邊的美國孩子的「過去」。

外婆與孩子們格格不入,卻因為稱讚了大衛是「強壯的孩子」,漸漸被大衛所接受。大衛因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父母從小加倍呵護,深怕他的身體突然出了問題,然而在這異鄉中,大衛與安將是必須堅強地從異鄉走至原鄉的人們,而這段旅程中,他們最能仰賴的,竟是外婆在小溪邊種下的「水芹」。外婆說:「水芹很好,在哪都能種,就像野草,每個人都能摘去吃,不管貧富,每個人都能吃。」這樣堅韌的性格,正是每個移民家庭必須擁有的,因為離開一個無法生存的地方,並不代表就進入一個更容易生存的地方。吸引移民的與其說是「成功」,不如說是成功的「機會」。

而這也正是美國一直以來予人的想像。這裡之所以令人憧憬,便是因為許多人都靠自己的雙手刨岀得以落地生根的小天地。同樣追尋夢想,國際移民與美國國內移民有著完全不同的心境,不同時代的移民也遭遇不同的困難,有人佔得先機,有人依舊浮沉。在工廠中,雅各不慎將裝著小雞的籃子掉到地上,同事說了一句:「碰傷的小雞就沒有用了」,而此時大衛也不小心弄傷了自己的腳。「受傷」是否就真的沒有用了呢?這些移民們總是必須背負許多傷痕才得以獲得新生,他們的重重厚繭,代表著他們已經足夠堅強地面對這塊是沃土,也是惡地之所在。

雅各與莫妮卡經常爭吵,而他們的爭執多起因於對於成功的想像存在差異,這又與其原生國家養成的價值觀彼此牽引──男人必須做出功成名就、養家活口,女人必須照顧好家庭,維繫一家關係──雅各捨棄大城市的一切搬到遙遠的阿肯色州,住在有蓋車房中,還不一定有水可以用,種種困頓只為了打造出一座屬於自己的農場。他必須成為孩子的楷模,必須成功。作為一個背負著自我期待與壓力的人,他成功與否將影響到這個移民家庭往後在美國的日子,有了成功的先例,便可以證明這塊大地包容了他,他們也才能夠在這裡安身立命。而莫妮卡同樣心繫兩個孩子,但她卻更加重視此刻的生活,沒有什麼能比家人更重要──他們為了給家人更好的生活,為了拯救彼此才到了這裡,怎能夠本末倒置?

所有的爭吵都被一場大火燃燒殆盡。即使說出幾乎撚弒關係的話語,他們卻在這場大火裡,做出了對方如此要緊的選擇,她衝進火海搶救他的蔬果,他在火海裡尋找她,兩人的表達與追求方式不同,卻都是出自於對這個家庭的愛與擔憂。

外婆在全片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她種下了移民必須擁有的堅韌種子,也意外燒掉了移民家庭殷切期盼與辛苦收穫的果實,卻因此讓這家人找回了來到這塊「夢想之地」的原因。因為擁有彼此,才必須奔向更美好的彼岸,然而人們不需要割捨原有的那些,不論是晦暗或美善的,他們來到這裡,是期盼成為國族馬賽克的其中一小塊,而非大熔爐裡已經找不到的純然色彩。

或許這塊馬賽克會使得他們花費更長的時間讓他人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為何處處都能生長,理解自己必須與貧窮的、富有的,各式各樣的人們打交道,只為在這個新的「故鄉」建立新的社群與歷史。他們無需把自己變成刻板印象中的「美國人」,因為這必然需要經過一段長時期的磨合,才能知道這塊馬賽克究竟在整幅畫中佔據了什麼樣的位子。而一旦人們開始找尋,便會發現,自己早已在這幅畫的框架之中,而不是一塊孤零零懸落著的拼圖了。

全文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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