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12

By 黃以曦

七等生是一個虛構人物──《削瘦的靈魂》

七等生紀錄片《削瘦的靈魂》由朱賢哲執導,朱賢哲曾有《養生主:台灣流浪狗》、《西嶼坪》等紀錄片,並以劇情片《白蟻:慾望謎網》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

紀錄片結合人物訪談、動畫和真人演出,朱賢哲將七等生多部作品打散重整,用影像和動畫呈現情節與場景,並以字卡將小說中的字句獨立標出,對不熟悉七等生作品的觀眾,可說是提供了直接又高效率的、關於小說家的重要作品與創作關注的歷覽。

作為「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之一,以紀錄片的方式,既將台灣重要創作者做出影像紀錄,也以影像這樣更為直覺和親切的形式對純文學進行推廣,《削瘦的靈魂》可說是相當稱職。尤其七等生的小說被公認為是不易懂、有距離感,也因此對許多觀眾來說是相當陌生的,本片以短短一百分鐘就將七等生作品中抽象而深刻的生存之難,轉換為明確且餘韻繚繞的意象,可以領觀眾正式接觸這位作家,以及人們較少從文學去渴求和浸淫的關於存在的懸念。

然而,紀錄片《削瘦的靈魂》有個貫穿全片的作法是,將來自作家自述與友人和評論家所談到的個人生平,和小說篇章相交融,也就是讓小說家七等生完全等同於這些作品裡的主人翁。這點令我一度感到困惑。

剛好在最近上映的濱口龍介的《歡樂時光》中,有一場小說上市朗讀會的戲,這場戲非常長,近乎完整呈現了朗讀會裡整段作家念白,以及而後的讀者對談。電影裡,該位顯然和小說家本人相熟、且仔細將作品聽了進去的讀者,向小說家提問,讀者認為,主人翁的年齡職業和作者相仿,作家亦實地進行了故事中的異地旅行,文字是如此將主人翁許多感知極精細地描繪出,一切線索都指向作者將自己代入了主人翁的存在,也就是兩者間應劃上等號。

作家立即表明,她不接受這樣的判斷。作家說她確實對主人翁託付了個人感受,但她也必須同時是其他登場的人物,他們有著不同的性格,且在小說中每一個角色的描述都不能失真,「如果我只是其中一個角色,那就太沒有意思了。⋯⋯我喜歡這個世界,我不想有任何偏頗或忽視。⋯⋯但滄海之大,既然還是只能我自己去寫,那要怎樣讓小說不只是我呢,首先,要從呈現世界開始。⋯⋯」《歡樂時光》那場戲中的小說家認真地釐清著。

這幾乎是藝術賞析的 ABC,儘管連最資深的讀者/觀眾也很容易遺忘這一點。畢竟,當我們在閱讀時,入戲地變身為其中的主人翁,使得那很難不是個「實際存在的人」;如此,則當我們退出了角色,該個去觀察、去觸知、去思索的人物,至少得是創作者「本人」吧?然而,傾向會去犯的誤解是一回事,紀錄片以這樣的取徑,將此一事宜做出正當化和正式化又是另一回事。⋯⋯但在《削瘦的靈魂》發生的真是如此嗎?

與其說疑惑著《削瘦的靈魂》不可能犯下這本質性的誤導吧,不如說,看著紀錄片中那些將小說家生平與小說某場景甚至某字句的綿密構連,那讓我感覺到的,越來越劇烈地,並非精心的虛構被壓扁地置入現實,而是現實中那個我們自以為有所連結的小說家「本人」被懸空、抽薄,終而隱身進一處虛構。也就是說,這不是現實和虛構的比對,而是一部虛構,與另些虛構的套疊和交通。

紀錄片除了動畫與戲劇重演,亦有大量人物訪談和側拍,七等生是帶著強烈叛逆而特立獨行氣息的創作者,這樣性格的人,若不是根本就不會接受採訪,就是當面對鏡頭與其所意味的後世,無所謂被通俗的認見與規範給侑限,《削瘦的靈魂》屬於後者。

這讓電影以商業的角度來看,甚至有種近乎窺視的過癮,無論是多年好友尖銳的描述、兒女談及其作為失格的父親與丈夫、外遇女友無保留地展現當年的迷妹耽愛,以及七等生對世俗近乎不耐的各種斷然發言,對藝術深刻、公允、不需被認可的愛與評斷⋯⋯,是這麼「好敢喔」的奇觀。

我作為一個時時以前面所述藝術賞析 ABC 自我警覺的資深讀者,從來就盡可能避免將作品連結上創作者生平和現實中的遭遇,但儘管欲堅守距離,《削瘦的靈魂》一波接一波,強勁地勾勒、落定某個輪廓,終於說服了我:原來,這非關劉武雄(七等生本名)是個怎樣的人、有怎樣的人生,而是,七等生本身就是劉武雄所創作出來的人物。

真實的劉武雄仍不可見、不可被化約,劉武雄本人,或許連在紀錄片中那些被牽連甚至拖累一生的親密人們的現實中,都不曾現身或穩定存在。而這正是「創作」此一黑暗命運的籠罩性與恐怖連累,也是和某種創作者深刻牽連的人們必然承受的不幸──你以為你能談劉武雄,但花了一輩子,你只認識七等生。

被大水困住的晴子心碎地喚著李龍第,但亞茲別得等到懷裡的陌生女子離開,才變得回李龍第。還來得及挽回什麼?不知道。七等生一生有多少時刻願意與能夠是劉武雄?這對他們每個人公平嗎?不知道。

從藝術的角度而言,那些都不重要。

全文劇照提供:目宿媒體


《釀電影》島嶼寫作專題「面朝果陀的人」請往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