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愛》：躲進夢裡，就能找到你嗎？

在政治日益緊縮的今日香港，港人還能拍什麼電影？港片還有什麼出路？「純港片」《幻愛》日前於香港上映，同時也被選入台北電影節的「亞洲稜鏡」單元。本片為《十年》之〈自焚者〉的導演周冠威新作，講述思覺失調症患者李志樂與心理輔導員葉嵐之間的故事。

大獲好評的本地電影

《幻愛》早在去年已經跑過多場放映，大受觀眾好評，並獲得第 26 屆香港電影評論學會最佳男演員、女演員、推薦電影等三項大獎。導演大膽出用年輕演員，飾演李志樂的劉俊謙出身自舞台劇，本片為他首部電影作品，而一人分飾幻覺「欣欣」與輔導員葉嵐的蔡思韵於台灣讀書發展，本片是她的第一部香港電影作品。

《幻愛》主要取景地為香港屯門，而非多數外國人熟知的金鐘、旺角或銅鑼灣等地，由於不是香港的核心地區，連港片裡也不容易見到這個小鎮。屯門最大的特色是「輕鐵」，輕鐵也成為本片幻夢與慾望的重要媒介。從以上來看，不論是參與人員或拍攝場景，都充滿了濃濃港味，這在中國資金大舉進入香港電影界，製作大量中港合拍片後已很少見。而《幻愛》用一部愛情電影串連了屬於香港的人事物，不只談精神疾病，亦隱晦地觸及了導演最關心的政治議題。

是夢？是幻想？還是真實？

李志樂意外與輔導員葉嵐相遇，並將她的形象化為幻想的戀愛對象「欣欣」。導演在描摹幻想的情節時用較寫實的手法，描繪真實場景時卻反而以較虛幻的方式呈現，偶有模糊、柔焦的畫面。這不只反映了李志樂的內心，更暗示了所謂「虛幻」或「真實」，其實都是由我們的五感拼湊而成，只不過有些人內心的聲音壓過了自身從外界獲得的感受。

導演以如此虛實交錯的方式呈現，讓觀眾與李志樂一同墜入迷霧，直至李志樂以手機錄音，卻發現並沒有錄到欣欣對他說的話時，他才發現美好的愛戀只不過是幻覺而已。「手機錄音」這個設定是導演從心理學的文獻讀到的，這令人想起了《全面啟動》中的「陀螺」，兩者同樣都是以現實中無法被改變的定律來分辨真實與虛幻／夢境。

愛情裡的虛幻

本片描繪了思覺失調症患者的各種樣貌，以及各自面對的家庭、社會壓力，他們渴望愛情，卻又害怕自己不值得被愛。在邁入一段關係的過程中，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分隔線是：什麼時候要和對方坦白。是最初認識的時候？告白的時候？結婚的時候？還是準備生育的時候？在人生的每一個重要交叉口，他們或許都想誠實面對伴侶，卻又害怕美好的生活將一夕崩塌。

「隱瞞與揭露」是情愛關係中的重要課題，而與之對應的則是「虛幻與真實」。即便其中一方沒有隱瞞對方的意思，但對方依舊可能按照自己的印象來揣摩，在《幻愛》中，欣欣與葉嵐人物設定的巨大差別即是很好的例子。李志樂想像出來的欣欣清純可人，有一個常發酒瘋的父親，而葉嵐則是男女關係複雜。更重要的是，欣欣不管李志樂是怎麼樣的人都會愛他，葉嵐卻有自己的情坎得跨過。這裡顯示了愛情的一體兩面：虛幻的永恆，或者真實的此刻。不論是愛情的開始或結束，或者對一個人印象的想像與崩解，常常都是由虛幻而生，以真實作結。人們因為誤解而相愛，因為明白而分開，這似乎已經成了通則。李志樂的欣欣是出自幻想的完美女人，而人們心中又何嘗沒有這樣一個理想情人？

一般人與精神病患者同樣渴望愛情，也都可能會經歷「夢醒」的過程，然而前者的夢醒是結束一段關係，後者卻可能要背負「不會有下一個人接受自己的病症」的包袱。在片中，李志樂是精神病患者，但葉嵐又何嘗不是被自己的過去所束縛？他害怕沒有人如同母親一般愛自己，她的害怕則是：連母親都不愛的自己，有何可愛？

李志樂透過與幻覺欣欣的交往撫平創傷，而葉嵐卻在一段段複雜的男女關係中浮沉，直至兩人相遇。他們看似個性兩極，卻同樣為情所困，內心滿盈著愛與缺乏愛的兩人，都不知道如何邁入一段穩定的關係。

部分評論認為，葉嵐怕自己過去情史嚇壞李志樂，甚至覺得自己骯髒不配獲得愛情的設定，是厭女的表現。然而，這個觀念依舊深植許多人心中，不只男性要求女性的「貞潔」，連許多女人也因為社會眼光而為自己上了一道道枷鎖，甚至以自身的「潔淨」鄙夷她者的「不潔」。《幻愛》的劇情走向，不過是將這樣的社會現象如誠演譯。

需要心理輔導的不只是個人

或許因為周冠威是《十年》的導演之一，許多人都在這部電影中尋找政治議題。然而，我認為「無政治的政治味」已經成為今日香港青世代導演的特色之一。以去年獲得金馬影展奈派克獎的《金都》為例，導演黃綺琳坦言其實並沒有刻意想要去談中港關係，片中許多觀眾認為饒富深意的台詞，其實都是導演的朋友們平常就會談到的。或許這正證明了「政治即生活」，當代香港已經不需要特別提出一個政治議題來談，因為政治對許多人來說已經不再是選舉、擔任公職而已，而是此時此刻正在改變香港，也被香港改變的制度和生活。如今劇情片已經不需要像《十年》那般針對方言、抗爭、國安法等等來談，因為這虛構的劇情不到十年時間已經成真。今日的港片即便不談政治，依舊充滿政治味。

在《幻愛》這樣一個愛情故事裡，看似沒有政治議題攪入，然而周冠威導演在許多專訪裡都提到，最需要接受「心理輔導」的是香港。這一年來失序的社會、人與人之間的猜疑，以及對於未來的徬徨，無一不撕扯著香港人緊繃已久的精神。在港版國安法通過以後，昨日的東方明珠與明日的光復我城似乎只存在於幻想中了。六四事件或許是香港對於中共政權的第一次認識，九七回歸之後的 23 年中，一國兩制的承諾也只存在於幻夢。而今日，夢碎了，卻沒有人、沒有國家再能完好地承接並撫平他們的傷痕。

直視深淵還是在朦朧中餘生殘喘

躲進夢裡，就能找到對方嗎？躲進時光的鎖鏈裡，就能望見過往的榮光嗎？《幻愛》運用了許多朦朧的畫面，朦朧是美的，亦可以視作夢幻；更甚者，朦朧抹去了「真實」，好似在訴說，所有的真實都是如此不堪，唯有斂下眼，才能抵擋時代的狂潮。而那個在一片模糊中，唯一清晰可見的人，或許就是值得攜手在亂世浮沉裡，並肩走下去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