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2.06

By 橘貓

《1917》:我們無法停止觀看他們迎向風險

長鏡頭與沉浸感。《1917》是山姆.曼德斯在戲院打造的魔幻空間,它在表現形式上面臨許多質疑,但它的故事核心純粹而動人。

金獎導演山姆.曼德斯的最新作品《1917》採用實時(real-time)敘事,帶觀眾回到一次世界大戰的法國戰線,兩名英國士兵接獲長官命令,他們必須穿越戰場,警告前線部隊緊急停止攻擊行動,否則將會落入德軍設下的死亡陷阱。電影懸念至此建立:兩個士兵,要阻止一場戰事發生。

在 2005 年,山姆.曼德斯已經帶給觀眾戰爭題材傑作《鍋蓋頭》(Jarhead),但《1917》是曼德斯首度撰寫劇本,他與 Krysty Wilson-Cairns 共同編劇,故事取材自曼德斯祖父在一戰期間身為傳令兵的參戰經驗。這是一個非常私人的故事,而曼德斯在其中挖掘普世情感,並選擇用沉浸感強大的長鏡頭表現這個故事。

首先,最讓《1917》難以被忽視的是曼德斯與攝影指導羅傑.狄金斯傑出的合作成果。在《007:空降危機》,曼德斯與狄金斯的合作已經為重視角色塑造的諜報電影立下難以擊破的視覺標竿,而我們更能在《1917》全方位見證狄金斯的大師手筆。電影近乎全外景的拍攝方式,讓自然光源成為電影攝影的重要關鍵,狄金斯在這個刁鑽的攝影形式中找到許多不可思議的光影呈現方法──在一場夜景戲,透過信號彈打亮廢墟景象,觀者可能會想起曼德斯與狄金斯在《鍋蓋頭》中燃燒油田的光源,而戰事造成的末日景色在《1917》顯得更為凌厲。

結構上,電影切開上下半場,一個日景與一個夜景,以連貫的長鏡頭營造時間感,這是《1917》給人的直覺印象。當我在 IMAX 影廳觀看這部電影,巨型銀幕帶來很強烈的視覺衝擊,而先拋開電影內容,我馬上開始聯想的是:《1917》能否解釋為曼德斯用傳統戲院電影回應新時代 VR 影像的一個嘗試?在一場 VR 相關的產業論壇,我曾聽過與會者談論《鳥人》導演 Alejandro G. Iñárritu 用 VR 形式拍攝墨西哥移民題材《Carne y Arena》,結合實際互動式空間,帶給觀眾深刻的沉浸感,與會者驚嘆於那個作品的實驗意義──觀眾與移民彷若合為一體,真正體會了被攝對象身在當下的感受。

《1917》可以被視為一種相似的嘗試嗎?我們都理解 VR 影像在剪輯上的難處致使其通常利用長鏡頭敘事,同時以 360 度影像加強沉浸感。《1917》同樣放棄蒙太奇,剪輯的意義回到黏接兩段連貫影像;不僅如此,如同前述提及的全外景拍攝,鏡頭刁鑽的移動方式讓電影近乎不存在傳統燈具打光的空間,反而是在持續的鏡頭運動中,觀眾幾乎能相信周圍 360 度的視覺範圍都是電影空間的一部分。

以上的效果,在龐大的劇院空間中發生,擁有無法中斷的時間進程,以傳統電影手法拍攝的《1917》帶來極為強大的沉浸感,這是一個極為「有效」的作品。

但我們馬上就要迎接下一個問題:以沉浸感為號召,帶觀眾去「模擬」體驗一個戰爭煉獄──當一個發生在 1917 年的嚴肅老派人文故事,碰上近年來相當流行的鏡頭語言(註),如果觀眾為它的技巧喝采,又要怎麼同時為它的故事落淚?

我相信問題出在:我們是否會因為被敘事表現吸引,而讓注意力也被帶離故事的嚴肅本質?《1917》帶領觀眾進入一個有些超現實的魔幻空間,山姆.曼德斯在許多場景中堆砌出驚人的奇觀,用壯闊的大奇觀與機巧的小細節去吸引觀眾,而且他得心應手。在攝影之外,我們首先注意到的是電影美術部門的傑出成就,從狹窄的戰壕布置到遼闊的前線平原,和攝影形式呼應的美術布置,在片中無一處不令人折服。

特別讓人欣賞的是那些引人注目的小細節:士兵史考菲注意到德軍宿舍一張被遺落的舊照片,這個看似輕描淡寫的片刻在電影稍後與敘事能量連結;位處在鏡頭背面,卻與主角四目相對的軍人屍首;還有民宅中的洋娃娃,似乎暗示鏡頭外的更多故事。當主角與這些物件互動,觀眾會有一些進入電玩遊戲的錯覺──主角們遭遇險惡的戰事,還有戰火中供以喘息的片刻,這是千禧世代熟悉的第一人稱戰爭遊戲,一種熟悉的視覺語言。而這是否成為對我們主角嚴肅命運的褻瀆?這應該是完整的問題。

很顯然地,我不這麼想。回到我的主觀經驗,我認為《1917》的故事張力沒有因為它的形式而鬆弛,這依然是一個關於人性抉擇的敘事方式,也就是觀眾熟悉的人文主義:我們相信人性具有某些特殊的質地,以致於我們會在一次又一次的抉擇中去探索人性,並試圖歸納出那些我們引以為傲、願意繼續保存並捍衛的成分。在那顆美麗的奔跑鏡頭中,史考菲與布雷克的故事體現出人文主義精神之勝利,這是《1917》的迷人之處,重點不只是他奔跑的方式,而是我們從中「看」出他奔跑的原因。

曾經有些人在戰場上做出艱難的選擇,而他們的故事讓後世持續銘記。長鏡頭的刁鑽形式固然搶眼,但一旦觀者確認自己仍在戲劇高潮受到人文精神的召喚,我想我們就不應該因為形式可能帶來的愉悅去否定它。

我們相信這些故事可以被更多不同的形式述說,而觀眾也會反覆再被這種精神召喚,口說、文字、視聽語言、沉浸體驗⋯⋯。身為一個觀眾,我在《1917》數度被主觀鏡頭帶來的衝擊效果打動。身處在和平年代,少有觀眾能輕易宣稱自己體會過戰爭的險惡,但或許我們仍然有機會從靶場上的煙硝味,或是生活中實際遭遇的驚險片刻去試圖想像戰場當下、人類面臨的本能反應:腦袋一片空白、失去方向感──當曼德斯的鏡位帶我從兩位士兵後方窺視眼前的危險,鏡頭帶來一種比傳統觀點鏡頭更驚人的體驗。

實時敘事的妙處是,在無法切斷的時間感受中,因為鏡位連貫,觀者接收到一種承諾:鏡頭並不會在下一秒被切斷,時間是連續的,這意味著角色身處的危險就是觀者身處的危險,他們無法從電影技巧的黏貼中突然跳脫出這個環境,我們也無法停止觀看他們面臨的風險。當他們選擇冒險,觀眾可以感受到真正的勇氣──儘管那種勇氣有時是魯莽的,但我們無法在那樣的環境下,對一個想家的孩子苛求太多。

經過百年之後,戰爭曾經造成的傷痕與經驗,依然在用多種不同的方法提醒後世觀眾,歷史上人類曾經付出的代價。無論我們找到甚麼樣的形式去說故事,只要它仍然吸引觀眾進入故事,我皆相信這種嘗試有助於我們發掘同理的更多可能。這是《1917》的魔法,而我相信,我感同身受。

全文劇照:IMDb
註:許多人認為,艾方索.柯朗的《人類之子》(Children of Men,2006)是讓這種鏡頭語言在近年來如此流行的濫觴,甚至在某些模仿的情境中有炫技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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