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嘲男孩》：不是納粹，是個十歲的男孩

奧斯卡頒獎典禮將至，入圍最佳影片的九部電影各有其迷人風格與時代意義，眾強之中《兔嘲男孩》獲獎機率或許不高，卻是我私心最喜歡的一部。

《兔嘲男孩》以納粹德國為背景，卻並不嚴肅沉重，甚至不太「政治」。導演塔伊加．維迪提的喜劇呈現很溫馨，不算黑色幽默，沒那麼戲謔嘲諷，就是十歲男孩喬喬眼裡看出去的世界，他的現實比大人所見的更鮮豔、誇張、可愛，喜歡的害怕的好奇的都理所當然。裡面最刻意搞笑的角色是喬喬的幻想朋友希特勒，但那其實不是歷史上的希特勒，而是喬喬心目中強大的兄長、父親，十歲的小男孩心中沒有君國，只有自己渴望長成的男子漢模樣。

小孩對世界的理解真的很簡單，你告訴他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他就相信了。你告訴他怎麼樣才能成為帥氣的厲害的人，他就嚮往地照著做了。我教過那樣年紀的孩子，講哈利波特的故事，他們一個個睜著大眼睛聽得好投入，選學院的時候沒有人要選史萊哲林。他們對正義邪惡的二分深信不疑，直到我愈講愈多，提起佛地魔在孤兒院的童年，「佛地魔以前不是壞人？」聰明的學生驚奇地問。「沒有人一出生就是壞人。你看過很邪惡的小嬰兒嗎？」他搖搖頭，那一瞬間我覺得當老師好值得，但也非常戒慎恐懼。你說什麼，他們都相信、都記得。

所以史嘉莉．喬韓森飾演的媽媽蘿西才這麼讓人喜愛讚賞。她有自己的信念和行動，卻從來不急著告訴喬喬誰是好人、誰是壞人。可能她也不是這樣一刀兩斷地評判，或者可能她知道，如果這麼做，如同灌輸孩子另一套政治信念，他將一直學不會自己分辨好壞，如同自己綁鞋帶。作為媽媽，她一方面尊重喬喬的選擇，放手讓他探索這世界，一方面挺身笑著生活，教喬喬快樂時跳舞、難過時擁抱，教他愛，教他勇敢直面世界的危險。

我很喜歡的一幕，是母子倆在浪漫的河畔散步，蘿西甜笑著告訴喬喬：「愛，是這世上最強大的東西。」小男孩卻皺著眉頭老氣橫秋：「我想妳會發現，金屬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緊接著是炸藥，再來是肌肉。」孩子對世界的理解可以很簡單，但他們一點也不笨，甚至沒那麼天真。他們追問「為什麼」、「真的嗎」的時候是真心地疑問，而比起抽象的概念，他們更喜歡具象的解答。所以喬喬經常睜著大眼默默觀察，像要找出證據，證明這世界如他所想像。

雖然往往發現世界並不如他想像。儘管如此，孩子總是可以很快地接受這一點，因為他們本來就帶著開放的好奇心、不斷在修正自己的認知。藏在家裡的猶太姊姊艾爾莎，打從一開始就強烈衝擊喬喬原有的理解，但震驚之餘，他表現得像個小科學家，一直追問著，想研究猶太人究竟是怎樣的一種人類（或魔鬼）。「我要妳告訴我猶太人都住在哪裡，妳怎麼把我的頭畫下來了。」「沒錯，我們就住在那。」艾爾莎時而強悍時而脆弱，她告訴喬喬許多猶太人的事，有時唬弄有時真誠，喬喬似懂非懂，卻把所見所聞、相處中感覺到的一切都記在心裡。

後來，蝴蝶翩翩起舞的那個午後，換喬喬替媽媽綁好鞋帶，十歲的小男孩開始學著自己分辨好壞，不是用思考的，而是相信自己探索世界的直覺和感受。那樣的直覺，讓他在最初面對溫和無辜的兔子時，無論怎麼被命令和鼓譟，也下不了手扭斷牠脖子。那樣的感受，讓他剛認識艾爾莎不久，就為了安慰她而裝作男友持續寫信給她。從敵意、好奇，到彆扭、好感，不必誰教喬喬他就漸漸懂得，沒有人可以被單純歸類，而人與人的相處就只關乎於兩人之間真實的互動而已，無關乎身上的任何標籤。

我還很喜歡的另一幕，是當喬喬告訴在納粹青年團的好友：「我家牆裡的猶太女孩⋯⋯現在算是我女朋友了。」戴眼鏡的圓臉小男孩一邊推著炸彈一邊驚呼：「哇，太好了，你有女朋友了！」沒有任何一絲猶豫和質疑。彷彿所有美好的、與愛有關的人事物，無論背負了什麼標籤，都不需要被質疑。

同樣如此的還有 K 上尉。他在蓋世太保搜查喬喬家時，發現了卻未揭穿艾爾莎的猶太身分，又在喬喬穿著納粹制服被美軍抓之後，犧牲自己讓喬喬有機會逃離。電影裡暗示了 K 上尉是同性戀者，似乎是他這些行為的原因，但我卻更希望，他的善良不需要明確的理由。畢竟，即使在所謂的邪惡陣營，也存在著善良的人，透過一次次微小的選擇，默默實踐自己的善良；一如即使在所謂的正義陣營，也存在許多不善良的人。

到了電影最後，大人們一個個不分好人壞人地死去，但孩子們活了下來。家國傾頹，世界殘破不堪，在這樣的時刻還能露出微笑、隨音樂搖擺起舞，還能看見自由與希望的，也唯有孩子了吧。只是，後來的後來，家園重建後再度恢復成大人掌權的世界，多年後的如今，族群的優越感仍在，偏見歧視、敵我之分仍在，在過度政治化的社會裡，歷史尚未揭露這回誰將犯下難以彌補的戰爭罪。

導演刻意將整個故事拍得很現代，也省略了納粹多項標誌性的作為，彷彿這不一定發生在納粹德國，或者不一定發生在過去、也可能在現代或未來。但我認為，若是如此，也許不必要將故事設定在納粹德國。畢竟，納粹有其特定的意識形態、政治動員、極端罪行，不應該被簡單比擬，而頻繁使用「納粹」來指涉當今的各式政權或心態，也並不恰當。不過，電影想藉此傳達的依然十分重要而動人：如果有一天，我們景仰的深信不疑的也走到相似的節點，請別那麼深信，也別輕易忘記──別忘記善良的孩子看著你、看著世界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