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9.23
By 黃以曦
而你甚至無法自由地回憶──談《返校》中的記憶危機
《返校》的故事從中間開始,女孩深陷惡夢,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試著回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在那裡又扮演了怎樣角色。然而,「回想」並非當然,她無法區別哪些畫面是真正的記憶,哪些是從現成的印象去推定,哪些則是虛假的。
她必須反覆回到惡夢,又或者,惡夢會逼著她不能走。她得確實理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她在那裡又扮演了怎樣角色?唯有銜上那段日子,她才能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如此才能作對。作對了,才能走出惡夢,才能醒來。所謂的未來,才能踏實前進。
那是段白色恐怖時期的往事。一所高中,一個讀書會,參與的師生滿滿渴望與激情,他們讀著、交換著、抄寫著那些書,從紙頁想像世界真正的樣子。整個社會與校園的氣氛越來越肅殺,然後有一天,讀書會的人被抓了,被刑求殺害。
然而,做惡夢的女孩並不屬於那個讀書會。那麼,她和那個有什麼關係?惡夢為什麼不放過她?她不知道。那她要怎樣才會知道?
夢中,有條很長很暗的走廊,有一扇又一扇的門。推開,是血與骸骨,猙獰與破碎的臉。每張畫面或在訴說什麼,但要怎麼組裝?這事又怎麼會落到我頭上?女孩問。
徐漢強的《返校》是一部「致自由」的作品。要瞭解自由的珍貴,總在失去它的時刻,這部電影帶我們來到那個失去與墜落的瞬間。電影採用的方式,並非通過被捕獵殘殺的第一線的人,而是一個無關者。這重大地提示著:關於自由,不曾有哪個真正與此無關的人。就算你不認為需要自由,看不出已被剝奪,你其實仍深深地感覺到之於那個的缺欠,只是那個「不自由」,將你對自由的感受,壓抑到讓它變成了別的模樣。你遂忘記了自己知道。你遺失了你的在乎、那麼在乎。
有人這麼睡了一輩子,有人則被惡夢逼醒。醒來的人就不是睡著的,《返校》主人翁就是如此。
但本文不討論自由或白色恐怖,我想談的是記憶與自我欺騙。
克里斯多夫.諾蘭的《記憶拼圖》中,有這樣一個段落:李奧每次去拜訪山米,山米都會對他點頭微笑,李奧發現,山米的笑容乍看有距離,裡頭卻有熟稔的成分。李奧拆穿山米,指他沒有真的失憶。……但事實是,山米為了自己的失憶感到無助,為了避免失禮,他儘管茫然又陌生,仍刻意在笑容裡放進一點親熟。
所謂你看穿的他的記得,其實是他裝出來的;而他為什麼要假裝,是因為他不記得。你看到的是你看到的。那麼,你是否可能看到你看不到的?
如果把這過程結合到同一個人身上呢?我在 A 處境,做了 A’,造成可怕的結果 A’’。我為 A’’ 所自責。於是我告訴自己,我當時在的是 B 處境,由那裡所做的只會是 B’,而 B 和 B’ 並不通往 A’’。……我給自己說了謊,然後我相信了。然後我忘了這個過程。
然後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被困在 A’’。可我和 A’’ 怎會有關係呢?我記得確實有個 A,我曾以旁觀者的角度看過去,但 A 裡的人、那裡實際上發生了什麼,都與我無關。我怎麼會一再夢見 A’’?怎麼會常常一個閃神,就陷入了 A’’ 的恐怖?
要耙梳我和 A’’ 的關係,很難。我明明記得那段日子我在 B。B 和 A’’ 要怎麼連起來呢?
多數時候,記憶處於一種自動鎖進(lock-in)的狀態,你餵入可相嵌合的元素,記憶將日益趨向豐滿結實的單一敘事線。當你注意力可及範圍被逐步佔滿,無法嵌入的元素,因無從長大、累積、演化,慢慢淪為一些孤立、懸浮的元素。從這時起,你的記得,與遺忘,會來到新的階段。
如果幸運,那個讓你發動此一重置工程的源頭,會凍結在原處。而有時則是不幸的,它可能為風吹草動喚醒,如此,那個「牠」(It),趕進度地,加倍奉還地,快速連起一切線索,當年的故事呼之欲出,報復性反撲正式到來。
《返校》裡女孩的故事,就是這個社會的故事。我們不僅忘了,我們處進的甚且是一種系統性遺忘。我們把自己放進另一筆情節,就可以虛假地解釋那些不曾完全痊癒的隱隱的痛。
然而記憶的敘事,儘管可以層層築起,卻難以消滅裡頭的鬼魂,一旦頻率對上,虛假的情節終會被侵蝕而全面解離。因為真相那麼細密,無法有贗品。電影裡,當女孩終於記得了,故事變得流暢而快速──真正發生過的事,能在瞬間暴漲成茂林。
……如果重來一次,我不會這麼做……。但如果不能重來呢?我就是該去進行補救的人。而這得要我,重新清洗瀝乾從淺到深的意識,才回得去那個戛然而止的故事,親自將它繼續寫完。
《返校》以一種「惡夢之生命會找到出路」的方式,讓我們看到,被壓抑、被抹消、被扭曲的記憶,如何強悍挺進,迫它的宿主重整記憶板塊,回到當年,承認那個真正的自己。只有回到真正的原點,才可能做出改變。無論是一句遲來的道歉,或一個重大的補救──對誰,以及對自己,的補救。
全文劇照提供:牽猴子整合行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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