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7.22

By Lizzy

從《殺人回憶》出發,談奉俊昊世界裡的徒勞往返

奉俊昊的電影,總是融合各種類型之後自成一個類型,對當代有話要說,說的方式揉合大眾娛樂與藝術電影風格,兼具好萊塢技巧與韓國的在地味道。他可以讓觀眾邊笑邊自覺不該笑,擠出觀眾各種複雜矛盾的情緒;他講述嚴肅的主題卻不說教,但觀眾會感到心頭中了內傷。

《殺人回憶》是奉俊昊受到國際矚目的第一部作品,根據 1986 年至 1991 年間韓國真實事件「華城連環姦殺案」改編,當時鄉下警察應付不了這種案件,基層警員們連保持犯罪現場完整都做不到,雖然有來自首爾的警探幫忙,但隨著時間過去,受害者越來越多,警方卻仍找不到兇手⋯⋯

乍聽之下與美國的歷史懸案電影《索命黃道帶》有那麼點類似,但《殺人回憶》並不只想談案件本身,它的每一步都與韓國當代的歷史與社會脈絡相連結。

電影第一幕就呈現了很大的反差。純樸美麗的田野間,單純的孩子奔跑,但附近水溝蓋下面塞著快要腐化的屍體。對照它發生的時代,正是韓國的歷史轉捩點,各種變化與衝突都在劇烈改變整個國家。

處理這棘手案件的有兩位警察,一位是當地警察朴杜文,號稱看著對方眼睛就能知道是不是兇手;另一位是首爾來的徐泰潤,講究證據與科學。朴杜文與他的小跟班總是急著刑求,兩人扮演「壞警察與更壞的警察」,有時還捏造證據,徐泰潤看不下去,兩方常有衝突。

朴杜文辦案為何如此隨便?甚至還刑求?他的行為看在 21 世紀的觀眾眼裡,非常糟糕,但繼續看下去,朴杜文似乎是想抓到真兇的,只不過面臨的情況遠超出自己能力,根本無法勝任,卻也沒別的方法,只好閉著眼睛相信這位就是兇手,只要對方招認,馬上就可以結案休息,像是成績不好的學生只想趕快學期結束放暑假那樣。朴杜文只想閉上眼睛叫跟班打下去、逼出口供,結掉案,然後祈禱自己有抓對人。

片中種種警察暴力,對應的是那個時代社會對此類做法的習以為常。80 年代韓國正處於全斗煥的獨裁統治之下,人權每天被踐踏,不僅在這個鄉下地方而已。韓國賣座片《我只是一個計程車司機》裡面描繪的「光州事件」,就發生在 1980 年,軍警正是國家的打手。這些暴力氛圍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在《殺人回憶》裡面不斷滲透出來,刑求與暴力的劇情,以偏黑色幽默的方向呈現,除了讓氣氛放鬆,也更尖酸地諷刺那時代由於刑求稀鬆平常,大家已經見怪不怪。整部片色調大多黯淡,最明顯的顏色是死者常穿戴的紅色衣物,偶有其他紅色點綴在一片灰、黃、綠的背景上,象徵著暴力造成的傷害、無辜者的鮮血。觀眾原本很難同情片中懶惰又暴力的警察,但從警察身處的歷史脈絡下觀察,一切卻變得無比悲傷。

後來又一次姦殺案發生時,恰巧碰上空襲警報,燈一盞盞暗了,門窗一戶戶關上,受害者就這樣走上悲慘終點,根本無人可救援,北韓的陰影雖還籠罩心頭,但真正的傷害卻來自自己人,他們背對需要幫助的人,讓弱者孤單面對漫漫長夜。另一次有機會確定嫌犯即將犯案時,則因為警力都被調去鎮壓示威民權人士,沒有人力可以抓兇手。這些畫面表達如此平靜,但看得心頭好氣憤,政府不保護受害者,只想保障自己專制的地位。

再另一幕,鏡頭甚至用了兇手視角,於夜間觀察兩位獨行女人,要在兩人之間選擇一個受害者。此時兇手形同上帝,可以一念決定誰能活過今天,更可怕的是,我們觀眾也被鏡頭逼著,進入兇手的腦袋裡面,一起思考眼前的選擇──「我比較希望哪個能活下來」?選了之後,又為了自己為何能接受另一人被殺而顫抖,兩位都是無辜的生命啊。第二天警察到達命案現場,得知死者是哪一個時,觀眾更深層感受到罪惡感了,不僅為兇手的選擇感到痛苦,也為我們心裡曾跟著做過選擇感到羞愧。

到此劇情來了更高招的轉折:兇手作出的這個選擇,甚至決定了兩位警探的命運。

都市來的「好」警察徐泰潤,抱著滿腹理想,但在現實的震撼教育下,漸漸變得焦急憤怒,理智一點一滴喪失,前面這樁二選一的案件更是重大打擊。徐泰潤一角,給大家看到一個懷抱正義之心、想做好事的人,被困在暴力又絕望的環境久了,最終也長出了惡魔的臉。反而是原先能力有限、隨隨便便的朴杜文,越來越懂得虛心、謙卑面對案件,知道自己的不足,不再是那個只想閉著眼睛把案結掉的昏庸警察。

然而,醒悟了又怎麼呢?回到本片第一幕,警察朴杜文要探查屍體,叫一個緊跟的年輕小鬼走開,那小孩不走,甚至故意不斷重複警察說的話、模仿他的動作。這簡單的屁孩行為,或許暗示了一整代在極權暴力底下長大的韓國人,都因著親眼見證過的殘酷,受到了影響;也點出不論朴杜文如何努力,做出的種種舉動都不會有影響,那位小孩成為朴杜文的鏡子,他一腳踢出去,沒有踢到東西,只見到鏡子裡有個人踢了一下,就這樣而已。一切都這麼無謂、無意義。

《殺人回憶》最後一位被警察當作嫌犯的青年,曾一臉不屑地說道,這些警察會刑求無辜者,是鄰里間都知曉的。這位嫌犯是光州來的,當年光州事件發生時,很多人民被軍人毆打、甚至也有女性被強姦,因此這位年輕的嫌犯對各式暴力可能不陌生,甚至,他目睹或接受過的暴力,可能使他心理受到傷害,成為暴力的使用者。又或者,雖然各方面的證據好像指向他,他的態度也相當傲慢不配合警方,行徑相當可疑,但會否他只是一個打定主意此生絕不與警察合作的青年呢?

兩位警察與這位嫌犯在隧道的一場衝突戲,最終給我很複雜的感覺,一方面因為嫌犯身處的時代與環境,有點憐憫他,但隨即想到他真有可能是兇手,要是身亡或許能救到其他無辜女性。總之最後我仍拿不定主意,沒有情緒的正式結束、無法釋懷,只有無助與無奈。而朴杜文與徐泰潤,也成了另一種受害者。

如果《殺人回憶》是傳統好萊塢的犯罪片,長得比較有型的那個警探或私家偵探,總是會破案的,就算沒能抓到嫌犯、聲張正義,至少也會有個類似「答案」的結局,甚至兩位風格不同的警探也會成為至交,但《殺人回憶》完全沒有。哀傷與無力的氣息籠罩全片,充滿失敗感,彷彿沒頭蒼蠅在黑暗中亂飛一通,一切徒勞。就如片名,這是一段記憶,融合了與 80 年代韓國社會狀態相符的、不安與恐懼的感覺,不只是劇中人的記憶,也是一整個世代的記憶。

多年以後,警察朴杜文早轉行,但某天回到第一樁命案棄屍地,遇到一位女孩,才知道前陣子也有人來這探頭探腦。朴杜文想他可能是兇手,問起那人的特徵,小女孩說很「普通」。是的,他就在你我之間,一個普通人,一個尋常的韓國人民,而且還活得好好的,自自由由的⋯⋯但這位前警探連這兇手長什麼樣、身高多少等等都不知道。兇手與受害者家屬共同生活在這土地上,被揍被殺的學運分子與攻擊他們的軍警也共同生活在這土地上。各種徒勞往返最終只剩謀殺案的「回憶」,也就是一堆不一定可靠的東西,永遠沒有真相。但看著朴杜文的臉,你知道他永遠忘不掉這段回憶與無力感。

徒勞與無力感,經常出現在奉俊昊的電影裡,幾乎成為他電影世界的主題。他細細觀察自己的同胞,被包括家國身份、血緣、階級、性別、動物本能等等與生俱來的侷限給困住。

因為人其實沒有多少選擇。出身,住址,各種先天後天條件,造就了七、八成的命運。你是個住在空曠鄉下、充滿空襲與暴力威脅時代的女人。你是個不賄賂就成不了事的小人物。你是個對孩子滿懷愧疚又缺乏資源的單親媽媽。你是住在被美軍污染的漢江旁的小女孩。或者,你是一隻超豬。

你能做的選擇,很少,很少,甚至沒有。

二戰後的朝鮮半島被分成資本主義南韓與共產主義北韓,南韓主要被西方勢力影響甚至控制,國內政局也不穩。1980 年的光州事件,美國是協助鎮壓光州的,這引起韓國民眾的反美情緒。此後在更多學運與示威、更多暴力與死亡之後,韓國終於走向民主,這方向看似進步,但有許多成長痛,例如要在日本的殖民歷史、北韓的威脅、美國的影響與涉入⋯⋯等等外國影響中,走出自己的獨立性,也要在走向現代化的過程中,面對部分傳統價值與韓國特色的喪失,更要跟全球許多先進國家一樣面對貧富差距拉大的問題。

外來影響中,美國的涉入甚鉅,這是許多焦慮與矛盾的來源。人民擔心西方文化的影響,也怕特定國家想獲取的好處與韓國有利益衝突,但又不得不承認西方帶來民主自由及人權的概念很吸引人(也讓電影導演可以隨心所欲拍任何主題的電影、並走出國際發展),美國的影響並使得韓國享受經濟成長的好處(也讓電影導演可以籌到資金拍片)。

這種種矛盾在奉俊昊的電影時常見得到,例如《駭人怪物》裡面怪物藏身的元曉大橋,正是在全斗煥時期完工的,在他執政期間內,韓國反美情緒高漲,到了《駭人怪物》最後,過去曾是學運人士的朴南一,在橋這邊擲起了當年用過的武器──汽油彈,清楚將本片與韓美關係相連;美方準備用來對付怪物的藥劑,名為「Agent Yellow」,明顯指涉越戰時期美國使用的「世紀之毒」「Agent Orange」,進而連結了美國在亞洲的軍事布局。但是,怪物出現時第一個挺身對抗、保護韓國平民的,卻是一位美國駐軍,暗示著韓國仍有需要依賴美國之處。甚至從後設的角度看,《駭人怪物》雖訴說著一個相當本土的故事,但也帶進了好萊塢的影響與特效團隊。

在《殺人回憶》裡面,警察一樣很倚賴美國,在送去美國的 DNA 化驗結果出爐前,他們找不到其他確切證據去確認眼前這位嫌犯就是兇手;警察們閒暇時,還看著美國警匪劇來自娛。在《寄生上流》裡面的窮姊弟,也知道想混進有錢人家當家教,得先取個英文名或謊稱美國學歷來表現自己「夠高級」。韓國無論如何不可能擺脫外國強權影響,這是一種無力。

經過西化與民主自由的影響之後,家庭價值與家人的關係,也在改變。奉俊昊的電影裡面,呈現了現代南韓多元型態的家庭關係,「大家族」的家庭成員互助漸漸消失,對婚姻關係的看法也面臨改變。例如《駭人怪物》主人翁是單親爸爸,家族成員間的關係也不太好;《玉子》裡面的小女孩,只有爺爺同住照顧;導演第一部電影作品《綁架門口狗》,主角與懷孕妻子組成一個小家庭,主要掙錢養家的是妻子,常常對事業不得志的主角大呼小叫,把他當工具人;《非常母親》只有媽媽與輕微智障的 27 歲兒子相依為命,沒有其他親族,也沒有社會安全網,她是兒子唯一的倚靠與救星,兒子所有問題只靠年邁母親全部承擔,直到她再也無法面對為止。無論如何擺脫不了家人彼此的牽絆與倚靠,這也是一種無力。

家庭關係一再成為奉俊昊探索的主要議題。為何把家看得那麼重要?因為社會、國家常常不能給予人民足夠的保護,甚至還傷害人民,而家庭成了唯一自保的機會。《殺人回憶》與《非常母親》都有完全不夠格、沒能力甚至沒興趣找出真相的警察,兩部片都有被誣賴的人要靠著父母想盡辦法找回清白。《玉子》裡的小女孩把養大的超豬「玉子」當成家人,面對霸道、不願溝通的西方公司硬要將玉子帶走,只有靠小女孩不屈不撓將超豬救回來。《駭人怪物》裡面吵吵鬧鬧、各有意見的家人,到最後為了自保形成一個有效率的團隊,團結合作、各展所長,想辦法解決怪物報仇,政府、外援都沒法做到這些。

更讓社會問題火上加油的是階級問題。《末日列車》將乘客依照階級給予完全不同的待遇,末節車廂乘客決定反抗,一路殺回車頭,卻同樣要面臨資源匱乏以及人性難免自私的挑戰,這樣的先天限制往往使得階級壁壘繼續存在。當一名滿懷理想的人物,突破重重關卡到了上位,他是否還想費心創造一個公平社會,還是只想坐下來吃牛排、泡按摩浴缸了?吃飽喝足之後是否也想沿襲老方法鞏固上流地位呢?如果他確實保持初心,完全打破舊有秩序,新的世界真的能更好嗎?如何計算是否「利大於弊」?

《寄生上流》則用充滿創意的方式,呈現階級之間壁壘的僵固,底層人物只能勉強寄生,畢竟這是個一個保全工作有五百個大學畢業生要搶的時代,小康、中產世界哪有足夠位置分給大家?《寄生上流》片尾表面上懷著些許希望,但旁觀者難免心頭一沉:這社會有多少人能從如此赤貧,爬到買得起這棟房子的位置?那些「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買到一間房子」的計算,可不是開玩笑的。再怎麼努力仍離不開自己所處的階級,又是另一層無力。

現代社會越來越少人能往上爬,更常見的是爬不上去只能弱弱相殘,像《綁架門口狗》那樣,男主角在其他領域都感到無能,之所以想綁架、殺害鄰居吵死人的狗,是因為他窩囊生活中唯一能感到自己完全掌權的事情,只有這樁;後來他的一樁罪過,還丟給另一個境況更慘的人來扛。《寄生上流》後半劇情急轉直下,寄生別人的蟲兒們開始擊退其他寄生蟲,也是因為資源(宿主)有限,必須弱弱相殘以求生存。在《玉子》裡面,類似情形再度出現,身為培養出「超豬」的西方大企業代言人的動物博士,在人氣下滑、被公司高層冷落之後,不敢把氣出在老闆身上,只敢對動物們開刀,無情虐待超豬。這些「人」彷彿不再是人,僅剩下動物本能的對決。

奉俊昊導演總是把角色放進遠超出他處理能力的情境裡,不管做了什麼、努力了什麼、解決了什麼,後頭總會揭開又一個可怕的大洞,好像有個看不見的機器/體制硬要把人逼上一條極不得已的道路。因此這些電影結局常常沒有好萊塢式的皆大歡喜,而是從真實人生中,擷取許多人終其一生的無力與徒勞。就算某幾部有著偏向光明的收尾,裡頭都藏著一絲懷疑。

難怪導演能將許多電影類型自然地融合在一部片裡,畢竟人生不是類型電影,而是把許多衝突元素湊進去成為一團亂七八糟的玩意,就像《駭人怪物》的一幕,全家都以為家中的小女兒死了,家人相聚哭成一團,原本應該哀戚至極的場面,卻因為兄弟彼此不滿、鬧得不可開交,大夥兒狼狽扭打到整幕戲轉為黑色喜劇,鏡頭空拍捕捉到整家人一邊哭哭啼啼一邊拉拉扯扯,全倒在地上。

真實人生就是這麼亂糟糟的呀!離整齊、乾淨的結局非常遙遠,很多想做的事情都做不成,總是渴望有個答案卻永遠盼不到。真實世界裡的英雄常常不是成功者,而是那些試了又試卻仍失敗的人,或是在失敗之後努力用別的方式撐下去的人。這些人沒有來自美好天國的承諾,能夠成功希望渺茫,但仍得繼續,不論是乾脆深埋回憶轉行找尋新生活,或是任理智飛散而在陽光折射後的燦爛光線下隨心舞動,或是收養一個歷劫歸來的男孩在雪夜靜靜吃個晚餐,甚至只是再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來給自己新的動力⋯⋯奉俊昊的電影不怕面對生命中的徒勞往返,它們捕捉到在時代洪流下不斷被忽略的努力,也因此能跨越國族與文化,激起芸芸眾生最深的共鳴。

全文劇照、海報:IMD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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