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30

By 橘貓

《羊之木》,與吉田大八的兩套戲法

拿下 2017 年釜山影展金智奭獎、改編自同名漫畫的《羊之木》(羊の木,2017),是吉田大八第七部劇情長片。如同導演創作慣例,本片亦在原著基礎上進行改動,呈現其特別的作者調性。對於喜愛吉田大八電影的影迷,尋找《羊之木》與導演其餘作品的連結,也成為完整理解作者,並尋覓其價值核心的重要道路。

吉田大八的七部作品皆有原著小說、漫畫做為底本,卻也都因應電影結構,做出程度不一的編修,並非原封不動地移植情節。《羊之木》大幅刪減漫畫原作的角色,精簡為「六位殺人犯」,並以原創角色為故事主線,對主角的背景設定進行更改。進一步看,《羊之木》走出吉田大八前六部電影的類型,往懸疑故事發展:六名服刑完畢的殺人犯,因應政府的更生人計畫,前往沿海小鎮定居,然而平靜的小鎮卻在此時出現殺人命案,六名更生人當中是否藏有兇手?背後湧動的不安將重擊小鎮居民的生活。

故事的懸疑性,建立在六名更生人的行為與善惡詭譎難測,比起吉田大八以往在故事中對特定主角的心境刻劃,《羊之木》的群戲更在六位性格各異的更生人之中,提煉出對於更生人的群體想像──正如同《聽說桐島退社了》(桐島、部活やめるってよ,2012)曾經從群戲所刻劃出的青春印記。

以下,嘗試從《羊之木》的關鍵劇情,連結兩個對吉田大八作品慣例的印象。分別是吉田大八敘事時慣用「反轉角色形象」的轉折技巧,與他在結尾習慣將角色精神狀態以視覺奇觀表現的示現技巧。

首先是反轉角色形象的轉折。吉田大八於 2018 年金馬奇幻影展的映後座談提到,《羊之木》是一部描繪自身與他者之間關聯的作品,意在探討人與人相處中的複雜性,而事情往往不若表面看上去簡單。我們先暫時擱置「自身與他者」這個概念,大八在此處自白的即是其在敘事中進行的反轉:讓觀眾建立對角色的既定印象,之後再一舉翻盤。

這種障眼法的具體表現,或可參考《聽說桐島退社了》的東原霞(橋本愛),與《結婚詐欺師》(クヒオ大佐,2009)的木下理香(安藤櫻),觀眾對這些角色剛出場時建立起的印象,皆會在劇情稍後被反轉,這些安排並非是人物性格的驟變或是角色籌備的詭計,而單純是信息的不流通。她們心裡在想的事情,從未被劇本揭露,而觀眾就在片面的訊息中建立起不正確的認知。

好比,東原霞在前田眼中,能夠於興趣喜好上產生共鳴,但觀眾稍後會發現她與前田的想像有所落差,藉由視角的轉換,原先建立的認知也被反轉了;而木下理香甫出場時,似乎天真開朗又無戒心,觀眾稍後卻會得知她才是全場諸多角色中,真正對周遭事物有所防備的那人。藉此反襯出主角深陷套路而不自知的困惑狀態。

在吉田大八的電影中,這些「角色反轉」稱不上是劇情重心,卻是觀眾在接受敘事訊息時,令眼睛為之一亮的時刻,因為這意味著我們必須重新評價剛才看到的角色,他們的行為很可能都有不同的意義。而事實上,這也正是我們與人相處的實際狀況,隨著與某位角色越來越熟習,我們重新轉換自己與對方的適當距離,這些各懷心事的角色不輕易向觀眾表露自己真正的樣貌,所以觀眾在吉田大八的「角色人際網路」中並非全知上帝,我們是去認識這些角色,而非以全知視角觀察他們。

這種從資訊量造成的反差,讓觀眾沒辦法對劇中角色建立起正確的認識,好比大八的首部劇情長片《窩囊廢們,讓我看看悲傷的愛吧》(腑抜けども、悲しみの愛を見せろ,2007),在最後一舉攤牌了妹妹的角色思維,緊接而來地自然就是高強度的戲劇衝突。當觀眾真正「認識」了妹妹之後,我們才能在腦海中較為完整地理解整個家族群像的悲與喜。

接著,進入《羊之木》來進行討論。吉田大八把前述的轉折,套用進電影最主要的懸念當中:六位更生人,每個人形象各異,他們各自展現出來的生活日常看來皆疑點重重,在劇情的進展中,看似善良的人心懷黑暗秘密,看似兇惡的匪徒也可能做出正義之舉。

但若單單只是如此,那又未免落入俗套,畢竟這套論述幾乎可以用在每一部懸疑電影。吉田大八在《羊之木》裡進一步把這套模式往劇情主軸搬移,不僅觀眾無法正確地理解劇中角色,劇中角色彼此之間也將受到這種猜忌與錯誤預期所困擾。「更生人」這個身分底下,被電影反覆強調的主題是「直覺」。

劇中角色時常受「直覺」所干擾,也就是看到危險的事物,人會本能地感到恐懼;看到兇惡的面孔,人會本能地想要躲開;以現在的價值觀來說,這種以第一印象論斷人的舉動都是錯誤的,是刻板印象造成的結果,但在實際碰到這樣的情況時,身體感到的不適卻真實無比。

在《羊之木》,主角月末接受更生人為他刮鬍的一段戲,把這種感官玩弄得極好。儘管觀眾可以強烈感受到持刀者沒有惡意,而這場戲也想必會以和平收場,但當有犯罪前科的更生人舉起的刮鬍刀在主角月末身邊抖動,月末身上的緊張與不安感也溢出銀幕之外。

「自身與他者」的距離,就在這樣不可違抗的直覺底下被強調,人與人相處的複雜性,根基於我們會一再地被當下的推斷所背叛。好比曾經參與極道幫派,之後往洗衣店打工的更生人大野克美,表現出令人畏懼的凶惡形象,卻又屢屢展示禮節與正義之舉。觀眾對這個人物將慢慢產生一套觀點,而這與在銀幕上表現出的結果是呼應的:如果他是隔壁的鄰居,我們可能會如同一般人提防並畏懼他,但如果我們對他有更深入的認識,他看來也確實是一個可以放心相處的對象。一切都只是資訊量多寡的評價落差。

吉田大八慣用的這套反差感,也就完整了《羊之木》對於「我們與那些與自己不同的人(更生人)該如何相處」的提問。它表現出我們如何在直覺上畏懼這些被貼上標籤的群體,畏懼他們會在你放下戒心的時刻對你反咬一口,正如電影最後露出真面目的關鍵人物。

這邊我們可以開始談第二個部分,也就是吉田大八常在電影結尾以奇觀場面表現出角色的心理狀態。稱之「奇觀」或許有點言過其實,但那些時刻無一不讓人印象深刻。在他的電影中,尋尋覓覓人生意義、急切希望從蛹中破繭而出的角色們,在某些特定時刻達到了「精神上的昇華」,可理解為將意識影像化的時刻。那些時刻皆是讓人吃驚、不知所措,進而感到被治癒的。

我們舉《結婚詐欺師》的例子來看。電影結尾,大佐(堺雅人)搭乘直昇機往天空彼端離去,永野(松雪泰子)在道路上往直昇機的逆光狂奔,並行禮致敬。這個時刻無疑是滑稽而荒唐的,因為觀眾都知道大佐的話純然是謊言,而「直昇機」也不過是一個幻象。但這個時刻卻表現出角色的心理狀態:謊言是完美的,而角色們藉此來完整自己的生命。

從這個角度來看,大佐才是電影中陷入謊言最深的角色,包括他在被揭穿後依然刻意將日幣換成美金、買下一束玫瑰放在自己簡陋單調的家中,像一個方法演技派演員,將自己活進角色當中。從頭到尾,所有被大佐欺騙的女子,都在本質上認清這只是一個謊言,但三位女性各有自己的觀點去對抗這套謊言,有人需要它、有人抗拒它,也有人本質上就是一個更好的玩家。但唯有大佐本人,無法去切割謊言與現實的差距,而結尾直昇機呈現出來的幻象,也就如此尖銳地穿透他不安的心理狀況。

《野薔薇理髮院》(パーマネント野ばら,2010)結尾的海景、《聽說桐島退社了》天臺的爆發撕咬、《紙之月》(紙の月,2014)夢幻的狂奔逃脫⋯⋯吉田大八總在結尾設下看似荒唐的場景,去反映角色心中脆弱與悲傷的區塊。在《羊之木》,這個場合無疑是在月末(錦戶亮)與宮腰(松田龍平)兩人墜海之後,諾羅羅大神施行的天罰。

由松田龍平飾演的宮腰一郎,是吉田大八為《羊之木》撰寫的原創角色。宮腰是電影中的關鍵人物,重心在於這個角色本身對「罪」強烈的自我認知,與杉山勝志(北村一輝)進行對照,觀眾可以明顯察覺宮腰能認知殺人是「錯誤」的。他尚有回歸正常生活的渴望,卻無法割捨出自己身上關於「罪」的區塊。

吉田大八曾在講座提及,諾羅羅與宮腰有高度的相似性,因為他們皆是對「小鎮」而言的「他者」,因此就在結尾產生出對抗意識。但是在這裡,我們或許能以另一種方式來看這兩個角色的關聯:諾羅羅與宮腰互相對立,源自於他們本質上的相近,但如果把「諾羅羅」看作吉田大八電影裡一貫而必備的「謊言」,或許就能建立起另一套觀點。也就是說,「諾羅羅」的存在,是宮腰的自我欺瞞,祂與宮腰的相似性,恰好能建立出宮腰為何如此在意這個神祇/怪物的身分。

如此觀來,諾羅羅的天罰,其實就是宮腰自我意志的延伸。回歸神話,希望讓諾羅羅大神做出評判的舉動,本身就建立在他的渴望,渴望透過一個上位力量去定奪自己的存在是否為「惡」。所以當他做出選擇,拉起月末一同墜海,宮腰的目的就已經在那一刻獲得實現,至於結果如何,諾羅羅大神做出的決斷儘管是牽強的自然現象,但也已經讓宮腰安了天命。

所以,儘管這個想法是扭曲的,但我們不妨將諾羅羅的天罰,看作宮腰生命中難得一見的溫柔,角色本身獲得自己意圖到達的結局,而他在前面不斷與自我進行的對抗與征戰,就終於可以透過一個神話傳說,去為他調解。如果沒有神話,對宮腰的「最佳解」無疑是自我毀滅或是殺害月末,但宮腰不需要做出這個抉擇,因為諾羅羅大神知道最好的答案。最後那縱身一躍,看似荒謬,但無疑將宮腰的自我意志表現於影像,完成角色的旅程與使命。

而對比電影中段,宮腰在祭典上對諾羅羅大神低語,我們又突然可以從此景象看到吉田大八一貫的關愛:對「仿物」與「謊言」的關愛。

假的、蒼白的、虛偽的,在吉田大八的世界當中突然一一鮮活過來。這是他七部作品中都能見到的一貫關聯。

《窩囊廢們,讓我看看悲傷的愛吧》中,惡意虛構的信件成為餵養藝術靈魂的材料;《結婚詐欺師》中,不存在的直昇機光亮反映出角色心中對謊言的憧憬;《野薔薇理髮院》中,在大海面前不存在的記憶,成為一個村子集體守護的柔軟憂傷;《聽說桐島退社了》中,天台上不存在的嘶咬與噴出的血漿,閃耀了青春少年鏡頭前的夢想;《紙之月》的謊言與欺瞞,讓女子的靈魂得到自由;《美麗之星》(美しい星,2017)裡頭不存在的外星飛艇,投下家庭成員間的連結。在《羊之木》則是透過一段鄉野神話,為殺人犯的生命寫下註解——這些謊言與仿物,成為大八表現奇觀的最後一擊,他在角色滑稽而不可解的視覺奇蹟中,帶觀眾看到他們背後的悲傷。

藉此來看,《羊之木》無疑是吉田大八循著一貫命題打轉的又一步,探問複雜的人性之餘,並沒有脫離他一貫的框架。或許也是這般不尋常的關懷與憐愛,讓那些必須活在欺瞞中的觀眾,可以在角色得到昇華的荒唐片刻,擁有些許心靈上的平靜。

後記:

知道 2018 年金馬奇幻影展將要映演吉田大八早期作品的時候,內心的雀躍激動異常。在影展現場,許多前輩、朋友們遇見我,也不免會聊到以下問題:「為什麼會喜歡吉田大八呢?」「是因為哪部電影而喜歡上他呢?」「為什麼說吉田大八影響了你對電影的看法?」……。很遺憾地,在談論到這些問題的當下,我覺得自己說不出所以然。

所以,我回頭思考自己第一次被吉田大八電影感動的片段,到底處在哪個位置?我想到《聽說桐島退社了》的天台,我想到當前田下令撕咬眼前的同學時,影廳內觀眾爆發笑聲,但是當銀幕上出現橋本愛流出鮮血的瞬間,笑聲逐漸平息下來。我是被那一個瞬間感動的。我想,原因是因為: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看出,眼前的事情是假的。而「虛」總是比「實」更能讓人感受表意背後的情緒。

前田下令撕咬眼前的同學,那是滑稽的,因為那是真的。但是當喪屍的撕咬讓東原霞噴出鮮血,觀眾卻能感受出背後的悲傷,因為那是假的。那是前田從他的鏡頭望向東原霞時,他眼中所能看到的那個完美影像,只有看到了夢想與現實的差距之後,我們才能在前田破碎的青春美夢中瞬間感受到他的悲哀與美好。東原霞與前田的距離,正如「完美的電影」與前田的距離,在那一刻如一堵磚牆硬狠狠地撞上他。於是他摔倒在地,攝影機掉在地上。這是那一個打動人的片刻。

虛與實,我在那一個片段中看到吉田大八如何藉由影像,將所謂的「青春」、所謂的「夢想」示現在銀幕上。我也就在想通了這件事情之後,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提問:「為什麼說吉田大八影響了你對電影的看法?」──因為電影是假的,感受是真的。

(全文劇照提供:天馬行空)

延伸閱讀:〈穿梭於「虛」與「實」之間的魔術師〉——橘貓專訪吉田大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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