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級玩家》：淨化了的宅世界，但愛還在

不論是從小說或電影預告得知《一級玩家》的消息，都會知道這部作品的特點，就是讓存在於現實世界但分屬不同領域（特別是分屬不同公司）的流行娛樂元素，全部擠進同一個叫做「綠洲」的終極虛擬世界，一起參與一場以這整個世界為獎賞的尋寶遊戲。因此，作品最大的看頭就不是劇情或者世界觀，而是過去熟悉的虛構角色跳出自己的世界，並互相衝撞出新的火花。就算是讀過小說的人，一看電影預告，也會發現許多原著中沒有的新角色，而期待電影不僅把書中僅有文字提及的角色還原為影像，還能帶來小說裡沒有的驚喜。可以說，這部電影光靠「影像還原」和「點名出場」就足以吸引觀眾進場，劇情或世界觀等等，恐怕都是其次。

然而，即便電影以最清晰流暢的影像重現了各種經典作品、經典角色、經典場面、經典台詞並不斷勾起觀眾共鳴，如果先讀了小說再看到這部片的話，激動爽快之餘，恐怕還是會感到些許不足。

從最表面來看，《一級玩家》的電影比起小說，少了許多原本劇情中該出場的角色。一方面電影有其時間限制不得不做省略，更別提登場角色的智財權成本，若真談妥小說中出現的所有智財權並全部拍出，那這片恐怕不會只是經典，更會是世界奇觀了。況且，也不是每家公司都願意讓自己的資產在別人的宇宙裡和其他資產廝殺，更別說還有一些比原作晚誕生的角色，搞不好還在排隊等著插進這宇宙來分一點人氣。《一級玩家》靠著「舉凡現實世界的娛樂元素就有可能在綠洲出現」的靈活度，把原本的大名單改成了一份更主流、但也少了許多冷門角色的小名單，而且，這還繼續往下影響了整部片的情節。

《一級玩家》從小說到電影的劇情改變程度，若用廣為人知的作品來比擬，或許可說類似《侏羅紀公園》。大劇情依舊按原作走，但人物關係與各自使命有些對調，刪掉不少過程讓電影保持順暢，某些場面維持了原作中的魄力和刺激度（就好像《侏羅紀公園》裡的迅猛龍進廚房，其實在麥可．克萊頓的小說裡就有完整描述，但史蒂芬．史匹柏的影像硬是讓它更上一層樓），但小說想彰顯的意旨卻逐漸跑偏，在《一級玩家》的電影裡，甚至好像還顛倒了過來。

在原本《一級玩家》的故事中，不管是比賽的舉辦者、他在綠洲設下的難題、企圖解開謎底的玩家，以及爭奪遊戲大獎的企業，其實都有著比電影更為偏執而強烈的形象。小說中，比賽舉辦者哈勒代是用自己選擇透露的生命細節來打造各個關卡，他接觸了什麼作品、什麼時候接觸、接觸之後的感覺如何，全部都是考題，但他的私密情感就排除在外。他並沒有像電影裡那樣，在每個關卡中放入一種想傳達給玩家的價值觀；他並不那麼在乎玩家有沒得到什麼正面啟示，而是想要玩家徹徹底底地精通他所熱愛過的每一個東西。這是一種更霸道而自戀的考驗：你要清楚我對事物的每一種愛，你要徹底地鑽研我對事物的愛，我才能認可你，把我的一切給你——其實也就是認可另一個自己。

同樣地，玩家們對大獎和哈勒代的追逐，比起電影裡也是癡狂許多。若是將他們在小說裡對哈勒代每個細節的鑽研，或者在虛擬空間中彼此競爭與不信任的疏離感都忠實拍出的話，就算外表一樣俊俏，觀眾恐怕還是會感受到某種難以親近的冰冷。這些人並非毫無感情，只是他們更像「玩家」，熱情猛力集中於冷門目標，也更沉溺於極限的樂趣和挑戰，彼此的感情比起電影又再更薄弱一些。至於企圖掌控綠洲的「創線企」公司，在小說中行事也更像個公司：他們更不輕易露出馬腳、更不吝惜人命，達成目標的方式也更冷血而機械。

可以說，小說中的各要素都比電影更不近人情，可是這卻讓小說有種電影沒有的愛：不是人對人的，而是那種在講起各種宅話題時，對於作品的那種愛。《一級玩家》最精彩的描述不是擠爆綠洲的大量現實作品，而是把這些作品鑽到底的熱情——換個說法就是，阿宅眼底的熊熊烈火。綠洲讓玩家有了幾乎無盡的時間、空間和資訊容量來窮盡一切，讓主角們出於樂趣而鍛鍊自己、迎接挑戰；而且他們能成為最強，也是因為有趣加上執著，若不是「創線企」為了奪得大獎而威脅到他們的性命，他們或許不會像電影中（大幅修改過的）女主角那樣，早早就具備反抗社會的意識，而會因為綠洲給予的成就逐漸提高而越沉越深。

《一級玩家》小說打造的，其實是一個比電影更黏膩、更重口味、更令正常人不快，但卻充滿樂趣的陰暗遊樂場。然而，電影的氣息卻隨著關卡一個個破解而越來越清爽，甚至還開始灌輸一些主流價值：哈勒代居然用關卡「教導」玩家要逆向思考、不要錯過表達愛的緣分……一方面因為這些教條的加入，一方面因為小說中原本作為難關的冷門遊戲和電影一個個被拔除，導致《一級玩家》電影中的關卡解謎從一種御宅的趣味鬥智鬥技，變成一種單調的靈魂啟示，好處或許是大家都看得懂他們在幹麼，但也讓他們不用花什麼工夫就自動解鎖了，反而失去了遊戲的趣味。

固然小說和電影到了最後，都強調只有真實的世界裡才有真正的幸福，但老實說，兩邊處理得都不太好。在小說中，這句話出現後整個故事就以男女主角終於見面並親吻（並強調真實的親吻感覺勝過一切虛擬）結束了，讓追求幸福彷彿一句口號。電影甚至更糟——收下整個綠洲的男主角決定讓綠洲每星期公休兩天，以拔網路的強制手段逼大家回到貧困的現實中；加上電影先前的種種啟示意涵，實在很難不懷疑這部片背地裡其實是在否定自己描繪的這種阿宅，叫他們多出去走走；反過來，他們擁抱的其實是那些涉入不深但充滿好奇的圍觀者，讓他們順暢而感覺愉悅地跑完這一整趟懷舊尋寶之旅。

但很可悲地，有愛的阿宅還是會中招。他們還是會忍不住前來看那一個動漫角色、那一部經典電影的場景、那一台機器人和怪獸……而且因為有它們，所以就感動不已、猛烈討論、拚命地窮究每個細節。就這樣，那種藉由喜歡同樣的物而共鳴不已的阿宅之愛，就這樣在電影裡電影外持續地迴響著。或許這種對《一級玩家》的愛與追求，反而成了對《一級玩家》的挑戰：誰說真實的世界裡才有真正的幸福呢？

（全文劇照提供：華納影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