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20

By 馬欣

馬欣的 2017:抱歉,我的麥田裡沒有「時間」的存在。

文/馬欣

糊塗的我其實沒有真心在算年份的,過了一年,頂多人生這塊大畫布上多了一些補丁,或心頭上貼了 OK 蹦。在我寫稿的當下,認真地覺得我這生沒有在算哪一年,「年」這概念像火車呼嘯而去,總是人滿為患一車車往前疾行,當下自己是要留在月台,或要上車,其實不由人,但也沒關係。

以前愛看樹,現在愛看電影

小時候我愛看樹,樹比人高,像上頭有照拂。能平視的,或師長或同學,都不是吸引我的焦點。長大以後,台北的路樹殘了,我變得愛看電影,電影某種程度上是集體仰望的儀式(所以我愛去戲院看),高高的,讓人們都渺小得很好,人一旦不渺小,無謂的煩惱就會湧進來。

然而 2016 年,我會記得,因為在那一年,有不少曾經在我青春期啟發我的歌手離世,包括 Prince大衛.鮑伊李歐納.科恩喬治.麥可等,有的甚至正值壯年。我都沒有看過他們的現場演唱,但很像電影《搖滾青春戀習曲》的成長歷程,這些呼喊各種自由的歌手,讓我們還在上軍訓課、頭髮被剪成西瓜青、徘徊在南陽街補習班的封閉年代有了出口。這些歌手接棒傳達了這世上有各種思考的可能性,讓我領悟他們唱的其實是「自由」啊!然後 2016 年時,像刮了一陣暴風,將他們一口氣帶走,如同你記憶中美好的某一個藏著寶物的抽屜,突然被神抽走了一大格。

那一年年底,我也沒想到我會邊哭邊寫著紀念喬治.麥可的文章,然後就這樣情緒有點木然地迎接了 2017 年。

電影是人生發生隕石流攻擊時,一條你能抓住的纜繩

長大都是不易的,總有很多事情像電影《地心引力》裡一樣,你如常地運作,但隕石流有時突然報到,你就會像珊卓.布拉克飾演的角色一樣,在太空人的面罩下尖叫,旋轉著要找新的「地心引力」。這很像中年的經歷,中年並不會不惑,而是學會了安靜,在下一波隕石流來臨前,藉著纜繩穩住心情,趕快到下一個太空站上,除了音樂,電影是我的另一條纜繩。

只要跟獨處有關的樂趣,我往往都斷不了,音樂、電影與看書,有什麼比到一個戲院選一個位子(最好是靠走道的),在下班後看一場電影更棒的「獨處」?有許多人在為你說故事,而如果運氣不差,許多故事都有自己的影子。

老實說,一半的我常在「獨處狀態」,另一半的我拉開保護罩走進日常的工作,身上習慣會綁了條纜繩,如電影,讓我不至於太過疏離而偏離軌道。所以我其實沒有什麼年份的實質感,時間在潛意識裡不就是溶化的嗎?

逃避太容易了,不要放棄挑戰那些覺得難的電影

在依稀的印象裏,以量來說,我喜歡 2016 年的電影多一些,但 2017 年有幾部電影,有非常冷靜的質地,我以後應該很難忘,如《極地追擊》《聖鹿之死》,老練的手法近乎將情感的水分收乾,平穩燙平,予以最本質的處理。這樣完全不狗血的電影,讓觀眾看清楚脈絡,前者給予受害者最尊重的描寫,而不是濫情加梗。後者,雖然有些人看完不舒服,但電影中的那家人被隔離般的自負與缺乏自省自覺,不就是我們人類這多年來犯的錯嗎?

其實「馬丁」出現,無論是天災還是人禍,人類不是早有預感嗎?雖知有問題還粉飾太平,這家人其實非常「真實」,你我身邊應該找得到。形容天譴的作品,或中產階級的自利盲點的作品雖然多,但這麼露骨地拍出人類的自我感覺良好的,倒是不多,分寸拿捏得剛好。有人提到尤格.藍西莫這部電影,會想到漢內克的尖銳,但如同漢內克在有關他的紀錄片《漢內克的導演秘密》受訪時所說的:「有人問我為何要拍令人不愉快的事實,觀眾會逃避去分析人性,但逃避太容易了,不要搞得那麼廉價。」

有輕鬆的電影陪著大家哭哭笑笑固然必要,但我也一直相信必須有導演的眼睛像手術刀,或深海的探測儀,直入人性中最暗黑的角落,那反而是藝術人能做的光明事。

2017的電影拍出了人們「平靜的歇斯底里」

另外,不是沒有瑕疵的《母親!》,拍出了這世界如今處在「平靜的歇斯底里」的狀況,女主角的生活多像「完美的現代生活」,人人可以在網路上「侵門踏戶」,自曝自己的生活、互相指指點點,到後來幾乎全民湧進似的,在別人的人生中進行一種「SOGO大拍賣」式的盛況。這是發生在不少名人,甚或是一般人的生活中,到後來即使撤離了「他人的生活」,不在留言板或 PTT 上攻擊,也只是換了一家去吵鬧,哪管原本那戶已變得身心殘破,「重新來過就好了」,不會有人在那空間有實體感,「上門鬧」的人也明顯地沒有罪惡感。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電影都投射出不同的面向,可以是父權、聖經,或是你我的「社群」生活。

而我私心也會珍藏《愚行錄》,開場妻夫木聰從公車下車的那一幕,是我最喜歡的日式戳破偽善的方法,不濫情,也不會自憐,不似韓式令人波濤洶湧的情感,他們內斂得讓人骨子痛。這部電影如芥川龍之介《蜘蛛絲》,森嚴的階級如密網,人人想順著天上來的一線蜘蛛絲往上爬,結果一群人你推我擠,一起墜入地獄。我先看了《愚行錄》的小說,再看了電影,前者對受訪者細節有更詳細的描述,讓我在去年春天收藏了精神上的冬糧。

我心裡永遠不適應卻永遠不放棄的怪物——羅根

年初的《羅根》也是我去年難忘的電影,沒想到英雄片可以回歸到早期西部經典《殺無赦》的情懷,那種被逼到牆角的弱勢苦楚,以及被自己的天賦能力所困的嘲諷。故事處處關照,不忘悲憫,簡直如同一個禱告。在這階級亂世中,《羅根》立下永遠不適應這社會,但永遠不放棄的典範,餵養了我心頭那個始終叛逆的怪物。這精神是很實用的,如今年金球獎吉勒摩.戴托羅《水底情深》得最佳導演時的感言:「我忠於怪物,因為怪物是我們內心不完美之處的守護神。」

我其實不太寫歲月,因為我相信記憶是經過自己粉飾再存檔的(對,我很龜毛),畢竟以前寫周記,我總是拿著勵志書的結尾騙老師,後來上班後一年的考核與感言,也都以虛應故事與裝反省的表情含混過去。但我相信人生是河流潺潺地逐漸改變了你的流速與河道。哪一年都是周期交替而已,因此我志氣大也不大,就是找到一件自己熱愛的事情,試著專注做一輩子。無論它是否能成為穩定工作,內心總是定錨了,然後在下次隕石群來襲時,綁好我的纜繩,等著音樂、書與電影再次接住我,我是一個相信《麥田捕手》的老派人,現在是,祈禱以後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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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長期觀察文化現象,興趣是嗜讀人性,曾擔任金曲獎、金音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聯合報》、《GQ》、《VOGUE》、《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鏡周刊》等媒體。
著有《反派的力量,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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