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7.13

By Lizzy

在傳統的框架中變形——諾蘭電影裡的女性角色

文/Lizzy Lin

克里斯多夫.諾蘭是個令人佩服與推崇的導演,並幾乎兼任所有作品的編劇。他執導的電影有好幾部都以複雜、燒腦著名,甚至被稱作是「神作」;而如果說他的劇本平均水準很高,相信大部份影迷也都會同意的。然而,諾蘭卻有個罩門常常被拿來討論:他筆下的女性角色往往塑造不佳。

所謂的「不佳」,可以分為兩個層面來談。一是女性角色的存在目的是「被動」的,她們的行為是根據男主角的所作所為來反應,沒有個體性;另一則是諾蘭的電影中,死去的老婆與女友實在是太多了。

後者數量之多,常令許多網友與評論者咋舌。在此先回顧一下諾蘭作品裡有多少這類的例子:《記憶拼圖》主角妻子去世引發他的復仇計畫;【黑暗騎士系列】主角真心愛著的女人被燒死;《頂尖對決》兩位主角的老婆分別被淹死與上吊自殺;《全面啟動》從電影之始主角的妻子就已去世;《星際效應》的男主角之妻雖沒出現在戲中,但也因病去世;連諾蘭知名度較低的第一部作品《跟蹤》,都可以算是如此,但為了不將這部少有人看過的有趣電影破梗,在本文內就不再多提。唯一「倖免」的竟然只剩諾蘭未擔任編劇的《針鋒相對》……

有個名詞叫做「冰箱裡的女人症候群」(Women in Refrigerators Syndrome),代表女性角色必須被殺、被砍、被虐待、被性侵等等,來讓男主角憤慨、振作,去完成英雄該有的使命,成就自己的天命。這個詞彙源自於1994年的一期《綠燈俠》漫畫(Green Lantern Vol. 3 #54),主角凱爾回家驚見女友被殺了,並且被塞進冰箱裡。

這背後隱含的概念是:由於編劇預設女性角色存在的目的,只是為了驅動男主角去做某些事,而讓女性角色死亡,是最強大的驅動力。所以乾脆讓男主角生命中的重要女性死亡,以「死」直接定義她們的存在。除此之外,編劇不想花任何力氣去塑造這些女性的個體性。

在許多好萊塢主流電影的劇本中,就算不到「冰箱裡的女人症候群」的程度,也常發生以男性的角度將女性角色客體化的情形。男性導演將自己的慾望、投射成為片中男性主角的觀點,觀眾再站到男性主角的位置觀看女性角色,如此一來女角就算保住了一命,也難逃被動、扁平的命運。

那麼,諾蘭電影裡的女性角色——尤其是死去的那些——真的都屬於這樣的情形嗎?只是讓男主角成為英雄的工具?

諾蘭早期的電影,深受二戰後幾年出現的「黑色電影」(Film Noir)影響,這類電影通常包含幾個特質:主角需要調查事情、有謎樣甚至致命的女人、常有旁白或倒敘或其他迂迴的時序、拍攝手法常刻意強調傾斜感或陰影……等等。不少諾蘭執導的作品都找得到類似的脈絡,而傳統黑色電影中的女性角色,的確常常只是被動的存在,而且類型過於簡化,不是「蛇蠍女」就是「天真女」——蛇蠍女通常會有糟糕的結局,天真女則是成為電影中的客體,是被男性角色觀看的物品,甚至成為對男性角色的獎勵,「獲得」某種沒有自我的空洞幸福。

不過,就像其他「新黑色電影」(Neo Noir)的導演一樣,諾蘭的某些女性角色塑造,雖然留有傳統黑色電影的味道,卻有些細微的調整,讓女性角色更立體、更豐富,而且隨著諾蘭的風格益發成熟,作品中的女性角色也越來越獨立。在他的電影裡,的確不缺「被死亡定義的女性」,但諾蘭同時也不斷嘗試打造更獨當一面、更有主體性的女角。

2000年上映、由諾蘭擔任編劇與導演的《記憶拼圖》,的確仍謹守傳統黑色電影的女性設定。主角的妻子是個極為無辜又美好的存在,也是悲哀的受害者,她是扁平的,唯一的作用是賦予主角復仇的使命。另一個女性娜塔莉,則是個謎樣、(可能)宛如蛇蠍的角色。至於兩年後的《針鋒相對》,編劇希拉蕊.塞茲(Hillary Seitz)本身就是女性,諾蘭僅僅擔任導演,電影中的案件是年輕女孩被殺害,而女主角艾莉(Ellie)是個聰明謹慎的警探,她憑一己之力找到、並且擁有男主角的秘密。

到了《頂尖對決》,劇本又回到諾蘭手中,與弟弟強納森.諾蘭共同擔任編劇,而女性角色的確又偏向扁平了,有兩位「妻子」都淪為缺乏主體性、被「死亡」所定義的女角。幸好還有個魔術師助理奧莉維亞,初看她是個依靠性感魅力穿梭兩陣營、符合樣版的蛇蠍女:迷人,心思謎樣,忠誠度搖擺不定。但她在發現自己被利用之後,直接選擇了離開,不再有牽扯;她的謎樣與搖擺背後的目的是自保,而非心存什麼邪惡計畫。她只是不想被當作棋子,不想為人所利用,她有自己的善惡標準與心境改變,所以並不純然是扁平的。

再看【黑暗騎士三部曲】,諾蘭本人擔任共同編劇,蝙蝠俠布魯斯.韋恩的「真愛」瑞秋是個強悍、勇敢、聰明的角色,她在系列第二集的死亡,常被認為是諾蘭「又把女性殺掉以成就男主角英雄路」的證據,不過我對這點持保留態度。不可否認,瑞秋的死對蝙蝠俠當然有很關鍵的影響,也幾乎是他的道德羅盤、處處影響著他的決定,但瑞秋一直都有自己的目標與決心,早在大少爺布魯斯解決完自己的憤怒與個人問題之前,瑞秋就已經致力於打擊犯罪,黑道、小丑以及他們的嘍囉跟班都是她的敵人。因此瑞秋並未完全被死亡、或是她與蝙蝠俠的關係所定義。

在《黑暗騎士:黎明昇起》出場的瑟琳娜.凱爾,則是另一個看似「沒有自己、只為協助男主角而存在」的角色,而且最終成了男主角的救贖之路。但諾蘭其實做了一些變形,提升瑟琳娜的主體性,讓這角色不至於淪為「男主角完成英雄路後的獎賞」。例如,讓她擁有完全的自保、自主能力,甚至搭救過蝙蝠俠;她在「選邊站」時的各種猶豫,也讓她擺脫了傳統黑色電影中「天真女」與「蛇蠍女」涇渭分明的刻劃,一舉一動雖有著自私的盤算,但並非不顧他人死活的惡人。過去在其他的【蝙蝠俠】文本裡,瑟琳娜/貓女一角常被當作「男性凝視」的目標,這在《黑暗騎士:黎明昇起》裡則被諾蘭淡化了——「貓女」之名在片中沒有出現,雖然她常戴著類似貓耳的東西,但那是有特定功能的電子儀器;她穿著高跟靴子打架,但高跟在此成為武器,並非只是為了美觀;而她的戰服,可是把全身包得緊緊的。

所以【黑暗騎士三部曲】的主要女角中,比較扁平的,只剩下米蘭達這位蛇蠍型女子了。但米蘭達並非蝙蝠俠生命中的主角,瑞秋與瑟琳娜才是。她是片中反派班恩生命中的主角,兩人互為保護者與救贖,他們是布魯斯.韋恩面臨的障礙與人生課題。所以站在整個系列的角度,米蘭達的角色扁平一些,倒不見得是因為身為女性,而是她在主角生命歷程中的地位,不若另外兩位那麼高。

再說《全面啟動》主角柯柏死去的妻子茉兒,看似是另一個落入刻板印象的「蛇蠍女」,但如果更深入探究會發現:為沮喪憂鬱所苦的茉兒,在片中有兩個身分,一個是真正的人,另一個只是柯柏心中由「罪惡感」與「痛苦」堆疊出的潛意識。潛意識的那個她,是黑色電影中典型的蛇蠍女,不斷想獨佔、操弄主角,要拉著在真實世界還有機會好好活著的他留在那個腦內世界,永遠地迷失。但那個她並不是真的。「真正」的茉兒是個受害者,先在與丈夫一起探索潛意識世界的途中,迷失了自我,不想離開;待丈夫用計帶她離開之後,又因為他種下的想法而對現實完全失去了理解力,認為惟有透過死,才能獲得生。當新進成員亞麗雅德詢問柯柏的老夥伴亞瑟:「茉兒是怎樣的人?」亞瑟的回答是:「她是個可人兒(She is lovely)」,這與柯柏潛意識裡的模樣大相逕庭。不過,雖然茉兒一角不算真正陷入黑色電影二分法的窠臼,但確實也沒有其他獨立的特質,其動機、遭遇都是為了提供柯柏這個角色走上救贖路的障礙,或是轉折而已。

幸好《全面啟動》還有另一個重要的女主角亞麗雅德,她一方面是功能性角色——讓觀眾可以跟她一同聆聽規則解說,聽男主角講出內心真話,另一方面她也同時是全組最理性、觀察最仔細的人。可以說如果沒有亞麗雅德,這整組人是會失敗的。當柯柏為了心中的陰影與罪惡感而莽撞行事,亞麗雅德一再做出冷靜的決策;她的目標很清楚,也從未被柯柏影響:她想讓全員平安歸來。只要能達到這目標的事,再危險、再匪夷所思,她都願意發揮創意去嘗試。可以說亞麗雅德才是這部片真正的英雄,甚至一舉顛覆了傳統偏見中男性等於理性和耐性、女性則是情緒化而衝動的設定。

至於《星際效應》,這兒又死了一個老婆。不過這段只是背景,並非男主角人生救贖路的重大動機,真是鬆了一口氣。鬆的第二口氣則是:我認為男主角的女兒墨菲,與父親同是電影中真正的英雄。她自幼喪母,十歲父親就離開了,長大又面臨恩師的可怕背叛,哥哥與她的關係也不佳。即使不斷承受種種情感傷痕,她仍克服了一切,甚至還解出其他人無法解的問題,救了全人類。就像她父親後來領悟的:「他們挑上的從一開始就不是我,而是她(It was never me, it was her)。」墨菲三十幾歲前都在等待父親,但之後她為自己而活,完成了想做的事。她並非為父親而生、為父親而存在的,她是在完全決定自立自強、積極面對問題之後,才終於發現父親在幫她,用生命與時間換來珍貴的資料給她。

可惜,安.海瑟葳的女太空人角色就相形失色了。這個角色的存在目的,是為了強化「愛」的重要性,以及強調在人的決策過程中,某些「直覺」並不一定會輸給冷冰冰的數字與邏輯。或許直覺也是理性的判斷,只不過人類還無法理解那背後的過程;而諾蘭還藉她之口,點出了男主角同樣是任憑「由愛衍生的」私心(他想回地球見女兒)影響著他的決定。於是說到愛,說到感情用事,哪還有性別之分?

可惜的是,因為戲分的分配,她的論點大多只能用「說」的,除此之外更缺乏其他面向的描繪,來讓這角色更立體。我覺得,這角色若能寫得更好,是有潛力再一次、而且更深刻地破除「女性比較感情用事所以不成事」的傳統刻板印象的。或許這正是諾蘭的初衷,也說不定。

檢視完所有(主要的)女性角色之後,可以推論:諾蘭的確慣用女性之死來推動男主角的尋找救贖之路,這或許代表著在他心目中「失去心愛的女人」對一個男性而言,是生命中所能發生最可怕的事,會讓秩序徹底崩壞,以及永遠失去某種「肯定、確定」的感覺。於是他在自己編劇的作品裡,反應了最深層的恐懼。若從這個角度解讀,甚至可以說:這位大導演挺浪漫的!

不過,綜觀這一系列的女性,我認為豐富度一直在上升,從《跟蹤》與《記憶拼圖》的傳統黑色電影開始,他逐漸在轉變,賦予筆下的女角更多主體性,且隨著年歲增長,諾蘭更在意的似乎變成了親子與家庭關係,《頂尖對決》與《全面啟動》的主角最終的目的,都是要回到子女身邊;《星際效應》則不只要回去,還要拯救他們。而《全面啟動》與《星際效應》的主角,還都因為在子女的人生中缺席了,而感到很慌張和激動……

此外,傳統觀念加諸男性的「拼事業」期待,以及給予男性「可以在家庭中缺席」的豁免權,在諾蘭的眼中是要付出代價的。從《頂尖對決》、【黑暗騎士三部曲】、《全面啟動》到《星際效應》,男主角對於熱衷之事的執迷與沉浸,都造成他們疏離、和甚至傷害了身邊的家人與伴侶。雖然有時候是不得已的(例如《星際效應》),但諾蘭並未輕忽這種執迷可能為家庭、為親情帶來的惡果。

我想,諾蘭與他最常合作編劇的弟弟畢竟都是男性,成長過程與家庭經驗更是不免相似,從他們的角度書寫最熟悉的情緒,正視內心最大的恐懼與罪惡感,這乃人之常情。與其批評克里斯多夫.諾蘭身為影響力深遠、才華洋溢的導演,刻劃女性不夠深刻和精彩,倒不如說:我們需要更多女性導演與編劇進入好萊塢的大門。近期由女導演派蒂.珍金斯(Patty Jenkins)執導的《神力女超人》,或許就是最好的例證,也期待它的叫好又叫座,可以為這個議題提供一大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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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zzy Lin,曾在金融業任職多年,但人生最愛還是歐美電影與影集,喜歡透過書寫,讓電影找到速配的觀眾。耕耘部落格多年,臉書專頁『Lizzy聊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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