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04

By Lizzy

釀影評│《魅惑》:「惡」女背後的情非得已

文/Lizzy Lin

不同的性別觀點與經驗,影響著解讀故事的角度與心境。今年讓蘇菲亞.柯波拉(Sofia Coppola)獲得坎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的作品《魅惑》(The Beguiled),與 1971 年由唐.席格(Don Siegel)導演、克林.伊斯威特(Clint Eastwood)主演的《牡丹花下》,皆來自同一小說文本:1966 年 Thomas P. Cullinan 的作品《A Painted Devil》。兩部片的劇情走向大致相同,卻因為從不同的性別角度出發,帶來截然不同的觀察。

《魅惑》的故事發生在美國南北內戰時期,南軍地盤維吉尼亞州有一座女子學校,學生艾咪(烏娜.勞倫斯飾演)在樹林裡採集野菇,遇上一位受傷嚴重的北軍約翰(柯林.法洛飾演),她本著基督徒精神將他救回學校,但這名壯年男子的加入,卻對七名女性師生產生極大的心理影響,性壓抑、嫉妒、爭寵、引狼入室的擔憂⋯⋯各種互相衝突的情緒,讓幾位女孩的競合關係不斷轉變。

在柯波拉安排下,戰時的這座女子學校,宛如烽火下的世外桃源,電影開場艾咪走在樹林裡,陽光穿透過氤氳霧氣,鏡頭帶著觀眾一同走進這童話仙境,感受獨特的美國南方潮濕氣息。她們彷彿與世隔絕,離戰火最近的距離,僅止於遠方的炮聲隆隆、以及友軍巡邏,學生們依舊上著法文課、忙於縫紉、學習音樂、虔誠禱告,維持承平時期的女子教育。約翰的到來,打破原本的均衡,帶來希望,也帶來愛慾。她們避開了外頭的血腥征戰,但屋子裡包裝在各種拘謹禮數下的戰爭,正在展開。

藉由晨霧、燭光、透過窗簾的陽光⋯⋯等等精巧的光影安排,導演讓這群女人的存在像個美夢。但約翰明白此處可不是溫柔鄉,是敵人地盤,處境危險,隨時會被交給南軍打入大牢,因此使用魅力與性吸引力以求生存,盡可能討好、滿足所有人,找尋機會全身而退。

受約翰到來影響最深的三名女性,也是年齡較長的三位,分別是校長瑪莎(妮可.基嫚飾演),老師艾德溫娜(克絲汀.鄧斯特飾演),以及最年長的學生艾莉西亞(艾兒.芬寧飾演)。三位角色的髮型就已透露了個性:瑪莎的髮型貴氣而大方,是一家之主;艾德溫娜髮辮盤得樸素整齊,沒有一絲亂髮;艾莉西亞的髮型較為奔放,幾束微卷瀏海稍微遮著額頭。

約翰觀察瑪莎的堅強個性與主導地位,以及肩上扛著的長期獨力保護女孩們的沉重負荷,決定用謙卑與熱心的態度討好她,擔任可倚靠的盟友,同時也不忘使用一點成熟男性魅力。艾德溫娜的弱點是缺乏自信,以及想脫離目前的生活處境,因此約翰不斷誇讚她美貌、並給予她對未來幸福的想像空間。艾莉西亞的性覺醒剛開始,對肉體歡愉感到好奇,於是約翰進了她的房間。約翰甚至也沒冷落未成年的艾咪,知道她喜歡研究野生動物、期盼有人可以聊她有興趣的話題,因此他成為艾咪的朋友。

約翰的加入為這些女孩帶來希望,恰巧反映出女性處境的悲哀——她們無法光憑自己決定、調整生活的方向。即使是上層社會的女子,依舊沒有自由,也沒有改變的權力。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艾德溫娜,她不喜歡目前的生活,但自己一個人離不開這兒,約翰的出現給她希望,或許真有機會可以依靠婚姻,追尋新生活。在那個時代,抱有艾德溫娜「希望獲得王子拯救」的期待,不是因為天真浪漫,而是別無他法。

瑪莎是七位女性裡頭最獨立堅強、具自主性的人,但她依舊承受著來自男性的龐大壓力。有一晚,「自己人」南軍突然來訪,瑪莎一手在背後藏著手槍應門,並且要女孩們躲在樓上別出現以免「引誘人犯罪」,她隨時背負的是不知男性會否傷害女孩們的壓力,不管南軍北軍,是敵是友,這層擔憂從來沒少過。

艾咪是個喜歡野外、大自然的孩子,可以想像女子學校的課程根本無法滿足這樣的女孩。由於她身邊的女性都遵循傳統對女子才藝的要求與教誨,艾咪很難找到可以對談的朋友,反而得等到約翰這樣的男性出現,才能讓她展現本色。

女孩子們學習的課程內容,都依附在父權結構下,音樂、縫紉、說法語,溫婉的禮儀與應對⋯⋯種種都是為了成為優雅又可持家的女性,並取悅男性,而不是為了發展每個個體的潛力。在約翰來到學校之前,女孩們上課上得很無趣,但來了之後全都派上用場:縫製漂亮衣服、彈琴唱歌、在餐桌上講幾句法文、表現女性禮儀⋯⋯每項「才藝」都被用來吸引約翰的注意力。

這群女生各有特色,但都被困在同一個不適合她們的處境,不管外頭是戰爭或和平,都影響不了被社會禁錮的命運。她們只能運用現有的資源盡力自保、爭取有限的福祉。

《魅惑》有兩場晚餐戲很關鍵,也互相映襯。第一場在電影中段,第二場則接近尾聲。前者發生在約翰腳傷初癒之時,主客關係大致良好,女孩們大展身手,吸引討好唯一的男性。女性彼此的競爭角力,眼神間的流轉,瑪莎要艾德溫娜把披肩拉高一點時客氣又冰冷的語氣,艾莉西亞與艾德溫娜之間的優雅嘲諷,關於蘋果派的言語交鋒,約翰心領神會的笑容⋯⋯一餐飯吃得既高雅、又隱含一股如草原動物生存戰似的洶湧暗流。到了第二場晚餐戲,主客關係已出現嚴重裂痕,一方小心翼翼但求和解,另一方則在寡言肅穆的氣氛中團結一致,沉默之中的緊張氣息教人膽戰心驚,在場面如此肅殺之時,一句包裝得若無其事的、傳達給同伴的警語,透露出這幾位女性連結之深刻、心念之團結。

由於女性處境艱難,這群女人已經成了生命共同體,靠著團結產生力量以自保,這層力道之強烈,恐怕是約翰起初沒料想到的。當他腳傷初癒時,向瑪莎提供人力協助,對她說:「妳的花園需要照料」,這句話除了帶來某些與性相關的聯想以外,也暗喻著他想要控制住這群女人,修剪為他要的樣貌。

可是,約翰沒發現,他的敵手不是幾隻蜘蛛,而是一整張蜘蛛網,這些女性是無法「各個擊破」的,她們的敏感度令彼此相連、牽制,而命運造成她們必需互相依存,只要想求生,就得維持這種狀況。在約翰尚未構成生命威脅之時,女孩們還可把他當成夢想的投射、日常之娛樂,但情勢轉變之後,女孩明白必須將威脅排除,平日外表溫婉賢慧有教養的美國南方女子,被迫成了「惡女」。因此到了全片結尾,某位不甘的女孩即使失望難受,依舊不敢說什麼,因為自知往後的日子還需要姐妹們互相扶持。

最後一個鏡頭,某樣東西被擺在校園鐵門外,鐵門裡頭女孩們擠在門廊上或站或坐,彷彿在籠中,展現一種困境中的奇異團結,又帶著扭曲感。或許她們會回歸原先的生活,繼續學習那些女孩兒家的玩意,所謂女人的技能。不過若女紅、縫紉、護理知識與廚藝,能讓她們具備縫洗傷口救人、截肢、在菜裡下毒等等的能力,那麼即使在父權結構長期將女性弱化的陰影下,這群女人的生存力量也不容小覷。

《魅惑》是女性導演的作品,海報上三位女性各自站立望著不同方向,唯一的男性躺著無意識,說明了誰是主角。有許多鏡頭的角度安排與拍攝方式,明顯以女性觀點出發,最直接的一幕是瑪莎替昏迷的約翰擦澡,鏡頭捕捉女性觀看男體的魅惑角度,從腹部、髖部到側腿,引人無盡遐思,瑪莎心煩意亂、呼吸急促,幾乎無法完成任務。整部片的視角,就是這樣純粹以女性的觀點與處境為主題,剔除原始文本的黑奴角色、淡化戰爭影響,在變數最少的狀況下做一個性別實驗,勾勒出美國當年的性別政治如何影響一群女孩的生活樣貌。

而1971 年的《牡丹花下》,則由男性導演唐.席格與銀幕鐵漢克林.伊斯威特主導(此組合同一年推出極為賣座的犯罪動作片《緊急追捕令/Dirty Harry》),海報上拿著槍耍帥的硬漢克林.伊斯威特佔了半個版面以上。美國 60 年代經歷了反戰與黑人民權運動等等,1969 年發生石牆事件成為同志解放運動的開端,同一時期新一波女權運動也展開,許多婦女團體紛紛成立,各流派的思想與論述快速發展,基進女性主義正是於這段時期出現的,而兩部女性主義的經典著作:潔玫.葛瑞爾《女太監》(The Female Eunuch)以及凱特.米列《性別政治》(Sexual Politics)都在 1970 年出版。

在傳統性別角色受到如此重大挑戰的背景下,70 年代初《牡丹花下》的出現很有意思,與《魅惑》相比,它較為注重男性的恐懼,包括男性對失去力量與掌控權的焦慮,以及戰爭對男性的可怕影響(重傷或送命),片頭與片尾由伊斯威特吟唱著同一首歌曲的不同段落,歌詞強調著戰場男兒的悲哀淒涼。這個版本口味很重,不僅情緒比《魅惑》強烈許多,還包括亂倫、強暴、合意性交後反咬男方性侵等等情節,而且主要女性角色幾乎各有各的瘋狂。即使男主角並非高尚紳士,在電影一開始就吻了十二歲的女孩,但看完全片恐怕會感覺男主角簡直遇上一窩仇男的瘋婆子(唯一正常、有道德的大概只剩黑奴海莉),下場值得同情。

唐.席格曾明確表示,《牡丹花下》要呈現的是女性想閹割男性的原始慾望。蘇菲亞.柯波拉的《魅惑》,則反過來觀察女性如何長期被閹割,在性別角色刻板化的社會裡,被框在處處受限的生活中,安靜地接受次等地位,失去探索自我、發揮潛力的機會。這兩種觀察方向各有道理,男性女性同樣身處社會之中,家庭、學校、教堂、政治等等力量,從出生之始就影響著所有人的價值觀,當社會觀念產生變化與改革,尤其是長期受壓迫的一方決定反擊之時,原本從小就接受主流立場的人們難免適應不良,甚至產生恐懼。藉由呈現不同觀點,或許能幫助不同族群的人換位思考,更加理解彼此的處境。

《魅惑》本身就是一部獨立、成功的作品,但與《牡丹花下》擺在一起觀賞,可以看見更多電影之外的意涵,以及在主流娛樂文化中,我們多麼需要多元視角,讓更多的聲音被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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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zzy Lin,曾在金融業任職多年,但人生最愛還是歐美電影與影集,喜歡透過書寫,讓電影找到速配的觀眾。耕耘部落格多年,臉書專頁『Lizzy聊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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