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8.21

By 林巧棠

釀專題│少一分直覺,多一分理解:撕下《大亨小傳》黛西的拜金女標籤

文/林巧棠

關於這次的主題,與其單純地贊成或反對潔西卡.雀絲坦(Jessica Chastain),我更想和她的言論對話。雀絲坦認為電影中呈現的女性形象與現實中的女性形象落差太大;而就我所知,不以女性為主角或是不以性別議題為主軸的電影,裡頭的女性角色也較為扁平、被動、不夠獨立。她們往往被分成兩類:一種是男性角色的助手與支持者,是他們渴望、凝視的對象與競爭的目標,純潔無私而美麗順從的天使;與天使對立的則是狡猾又善於欺騙男人的壞女人,富有野心與侵略性,可能妖豔可能醜陋,極可能是不貞的婊子與蕩婦。

由於我的專長是文學作品,因此我想聚焦在文學作品改編的電影上,想知道將原著小說和轉譯後的電影兩相對照,會發現什麼。事情是否真如雀絲坦所說,即便是優秀受到好評的電影,其中的女性角色形象都令人憂慮不安?

無論是原著小說還是改編電影,《大亨小傳》都是我非常推薦的作品。故事的主角尼克(敘事者)從鄉下來到紐約,認識了鄰居富豪蓋茲比,從尼克的視角出發,這位夜夜笙歌的神秘富翁其實不如表面上的浮誇不羈,他心中藏著一個純潔的夢想:與心愛的女子黛西重逢,即使黛西已嫁為人婦。黛西的丈夫湯姆・布坎南是美國數一數二的貴族,三人之間複雜的關係最終導致一樁無可挽回的悲劇——蓋茲比逼著黛西向丈夫攤牌的那個下午,狂亂的黛西駕駛著蓋茲比的豪華轎車,撞死了湯姆的情婦梅朵。車輛逃逸,暗夜中無人知曉真正的肇事者是誰,為了愛人頂罪的蓋茲比,就這樣死在梅朵丈夫的鎗下。

在此,我想以《大亨小傳》為例,討論在這樣一齣不以女性或性別議題為主軸的電影中,女性角色是否僅僅作為推動劇情的工具,缺乏個性與立體度?比對小說和電影後我發現,女主角黛西.布坎南在兩個文本裡都的確非常扁平,集所有上流社會的缺點於一身,但在原著小說中,黛西不只扁平,還更加虛榮與浮誇。相比之下,電影中的黛西反而還在導演的安排與演員的詮釋之下,多了一個女人的深度與厚度。

換言之,黛西在原著中的確擁有扁平的負面形象,而這個形象在電影中經由凱莉.墨里根的演技稍稍扭轉,變得更加立體。電影改編的過程中為了便於觀眾理解,也稍微簡化了一些小說內容,導致男性之間的情誼(尼克與蓋茲比)被強化,其餘旁支如尼克與卓丹的感情發展被弱化了。

首先,從黛西的電影出場畫面便能看出她的個性:敘事者尼克走進一間白淨到只應天上有的房間——好幾尺長的白紗飄飄飛舞,女子的白臂和玉指招引他的注意力,金鈴般的笑聲迴盪在空氣中。滿室耀眼日光下,黃金女郎黛西頂著金色鮑伯頭,穿著淡藕灰洋裝喃喃道出她的第一句台詞:「Is that you, my lovely?」

黛西代表的是主角蓋茲比的夢想,蓋茲比卻不知道他的夢想早已不合時宜,不切實際。小說原文如此說明:「並不是黛西本身哪裡不好,而是他的幻想有著過於龐然的生命力,早已凌駕黛西,凌駕在萬事萬物之上。」蓋茲比特別善於給自己創造希望,他始終在建構自己想像出來的黛西,而非認識真實的她。

例如以下這段(在小說和電影中相差不多):慘劇發生那日稍早,蓋茲比逼著黛西向湯姆攤牌,「告訴他你從未愛過他」,最後卻得到黛西崩潰地哭喊:「我以前是愛過他,可是我同時也愛著你啊!」這樣令他自尊受損的答覆。出事之後他也一直告訴自己,「黛西會打電話來的。她只是需要時間想一想。」當然,直到小說結束他都沒有接到黛西的任何一通電話,連一封信箋或口信都沒有。

的確,在兩次重要的抉擇當口,黛西都沒有站在蓋茲比那邊。無論在小說還是電影,黛西結婚當日收到信之後,她即使反悔也沒有堅持到底,依然在好友和母親的勸解下嫁給湯姆;蓋茲比逼她向湯姆攤牌的時候,她也在蓋茲比和湯姆雙方的交火與步步進逼之下,承受不住壓力而反悔了。

她到底愛誰?這個問題令許多觀眾疑惑不已。而我以為,比起蓋茲比或湯姆,她更愛安穩的上流社會生活。

她明知湯姆外遇成性,甚至女兒剛出生不到一小時他就不見人影,黛西雖然滿懷被拋棄的委屈,生出女兒一事也令她哭泣,但她知道丈夫就是這樣的人。她看待世界的眼光也逐漸像夫家的階級一樣:「『總之我現在覺得什麼事情都糟透了,大家都這麼覺得——地位高的人都這麼覺得,我真的這麼確定,因為我什麼地方都去過,什麼事都見過,什麼事都做過了。』⋯⋯沒一會兒她便望向我,可愛的臉蛋上帶著沾沾自滿的笑意,那模樣彷彿宣稱了她和湯姆隸屬同一個高貴的秘密社團。」尼克看著久違的黛西,想不到這位嫁給湯姆的遠房表妹已然藉著婚姻,從地方的貴族晉升成全國數一數二的貴族,這一切令她自滿,同時也無可奈何。

她薄情、軟弱、意志不堅、無法負責。事實上費茲傑羅向來以「女孩」而非「女人」來形容黛西。電影中呈現偏差的女性形象,是因為原著中的女性形象就是從費茲傑羅的視角書寫。費茲傑羅也坦言,黛西這個角色代表了(東卵)貴族的不道德價值觀,但這些問題從來不是黛西個人的問題,而是她所處環境下的教育、文化、社會結構之結晶。

然而,演員凱莉.墨里根則讓黛西這個角色比小說更加有深度。當黛西談到自己生下女兒時,她對護士這麼說:「好吧,女兒也好,希望她是個傻瓜——一個女孩子在這個世界上最好就是當個傻瓜了,當個漂漂亮亮的小傻瓜。」這段話在小說中只是輕輕帶過,但凱莉.墨里根的台詞與小說略有不同,她說的是:「能有個女兒我很開心,而且我希望她不要那麼聰明。這對女孩來說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此時她雙眼含淚,裡頭藏著許多無奈與悲傷。台詞的改編與演員的詮釋讓黛西不再扁平,短短幾分鐘的戲裡藏著一個女人的無限心事。

在整個故事的高潮,蓋茲比要黛西向湯姆攤牌,小說中強調蓋茲比和湯姆之間的交鋒,但電影花了更多鏡頭去描述黛西的掙扎,她對湯姆不忠的憤怒,她被兩個男人逼著袒露心事時的猶豫不決與焦躁不安。這場戲中黛西的分量很重,她給人的感覺與閱讀小說時非常不同。

雖然不多,但諸如此類的段落讓電影裡的黛西不再扁平,她真切地掙扎過也盼望過,只是到頭來通通放棄了,所有的苦果都讓蓋茲比去承擔。事實上,從她無法抉擇又無法負責這點來看,她也真的如自己所說是個「漂漂亮亮的小傻瓜」。

因此,即使電影呈現的女性角色令人憂慮,那是因為費茲傑羅選擇以這樣的角度呈現他心目中的黛西。在這本以敘事者尼克為第一人稱的小說以及採用相同視角的電影中,無論是讀者還是觀眾皆可自由進出尼克的內心,而對尼克關注的蓋茲比投以同情與理解的眼光。然而黛西的內心對讀者而言並非透明可見,讀者只能靠她的外在行為去推測其動機,種種的不理解無形中強化了黛西的負面形象。

富家女和窮小子私奔或總裁愛上檳榔西施,這類跨越階級的浪漫愛情固然可歌可泣,但做不到這點的角色並不見得罪大惡極。她犯的罪來自車禍肇事又順水推舟地將罪行留給他人承擔,無法勇敢地去愛人與承擔偷情的後果只是事件的原因,而非法律上的罪名。但某些不夠嚴謹的評論容易將她道德上的缺失與實際上的罪行混為一談,彷彿只要貼上「拜金女」的標籤,就什麼污名都可以讓她承受,其他複雜的成因都可以不必深究了。

黛西在電影中的形象比小說中更複雜有深度,而其他的改編像是電影凸顯了尼克和蓋茲比的友情,簡化了尼克與卓丹的感情發展,也許是為了令劇情順暢或便於觀眾理解,更有演員的詮釋或導演的安排,這些製作的過程都微妙地影響了小說與電影人物形象的不同。

我不禁想起小說的第一句,尼克的父親說:「每當你想批評人的時候,要記得,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擁有許多優勢。」不知道除了令人悲憫的蓋茲比之外,人們批評其他角色時能否有所保留,多一點對人的處境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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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巧棠,台大外文系,台大台文所,耕莘青年寫作會,秘密讀者編輯委員。曾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書簡組優選、林榮三小品文獎、臺大文學獎。在《女人迷Womany》網站主持專欄【Herstory】。論文研究台灣現代舞歷史,預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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