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19

By 馬欣

從《2009月球漫遊》和《銀翼殺手》,看人類走向無邊的荒涼

文/馬欣

貪戀科技的發明是一回事,發明自己不需要的,風險奇高的東西,則是出自以「進步」為名的集體歇斯底里。無論《2009月球漫遊》或《銀翼殺手》,兩部電影呈現的都是在這逼真的虛假中,真實會更接近虛幻。這等巨大荒涼,仿生人映照的其實是人類寂寞的黑洞。

仿生人的出現是野蠻還是文明?

世界末日從沒有那麼簡單,不是一個炸彈或天災可以解決的事,那是天真的幻想,我們這物種值得的,也一直呼喚的,是集體走入一個末日之境,讓所有認為便利的發明來層層制約我們,而仿生人的發明是最後殺手鐧,人類最唯美的一部分就是賭自己的幸運,賭那最後一點仍被上蒼憐愛的決心,讓毀滅的預感燃起一點求生的意志。

彷彿卡夫卡筆下的土地測量員K又反覆回到了「城堡」,然後又出不去一樣,不斷有K進入一層層制度的迷霧中,我們送它們進去,甚至有我們自己的影子,《2009月球漫遊》、《銀翼殺手》中「複製人」的出現,究竟是通往一條更文明的路,還是條更野蠻的路?

我們創造了我們,像猴子對著鏡子跳舞

人們總談著AI人工智慧是否會比我們聰明,複製人誕生量產後是否可以造就我們更繁盛的文明?抑或自認上帝的我們是否反而會被宰制?更進一步的是,對待複製人是否需要有人道的界線?

然而這些問題在能被回答前,我們將先闖入的是人類起始以來,前所未有的荒涼。我們終於創造了一模一樣的我們,並大量生產,人類的文化發展到極致後,將進入荒蕪之境,而且那是本質性的荒涼。

因為它會忠實反映我們的各種需要,像個鏡子一樣,無論做著難堪的工作、苦力的差事、還是回應你的慾望與情感需求,它都會忠實地回應你。你就像一個人在鏡子前面跳舞,而且是以為有舞伴的陰森跳法,它會被假設絕不會背叛你、會回答你、會基礎性地忠實於你,人其實沒發現,它是便利、它是慾望、它是替代人力,而它終將回應的是我們最大的呼求——「寂寞」。

人們以各種偉大之名義創造出桃莉羊、AI,最後這城市可以是無機的,如《銀翼殺手》設定的2019年,滿是輻射塵埃與含雜著鐵鏽味的雨,除了少數人,無人能存活得夠健康。這時「寂寞」不是在訴說個人的內心狀態,而是我們的所做所為、更巨大的建設、更頹圮的廢墟,都在訴說著「寂寞」,大片大片綻放的寂寞,如燒起來的火海,妖異莫名。

銀翼殺手除役仿生人,如同自毀面具

這就是1982年雷利.史考特拍攝的《銀翼殺手》的美學,那時空過度汙染,沒有動植物可以存活,人心都破了大洞,從那大黑洞裡會竄出什麼來,進而吞噬了自己?夾欲望誕生的複製人會忠實回答你這點。

「仿生人殺手」每殲滅除役一個複製人,就彷彿去除了自己一個面具,每以問卷測試一個仿生人,就更顯出自己人性的模稜兩可,一層層面具的摘除,一個個問題的沒有絕對。難怪主角在一天「退役」了六個仿生人時,他心智也扭曲了,因為人要活在這世上,沒有「擬態」與「仿生」的部分太少了,切割了這些,自己也歪歪扭扭的,彷彿只待風吹後的嗚咽殘餘。

這部電影根本不是問仿生人能像我們多少?而是我們自己又如何窮極氣力地在「仿生」?乖謬的是,我們跟它們都不知自己在仿生,「自然」得不得了。

於是我們跟主角一樣貪戀著那能唱好莫扎特《魔笛》的歌聲、貪戀著孟克畫中失去自我的吶喊,與暗喻全然逃避自己本相的孟克畫作「青春期」。

貪戀科技的發明是回事,發明自己不需要的,風險奇高的東西,則是出自於人類靈魂被困的「吶喊」,是以「進步」為名的集體歇斯底里。

《月球》是科幻預言,也是心理電影

而原名《月球》(Moon)的電影《2009月球漫遊》,則是一部演繹孟克「吶喊」的心理狀態電影,如果只是將其當成科幻預言,太小看它了。它建構在一個絕對孤絕之地,表面上是一個男人與一個機器人,經年累月從事礦產開採,來送回資源已耗竭的地球上,維持我們繁華的現代生活。

那月球上的開採基地是純白色的,像個胎衣,邊看電影時,你會疑惑他如何承受這樣的孤單,同時羨慕著這樣理所當然的獨處,那極規律的生活,定時的家人影片問候,平靜到接近死寂的日常。你不知是他出生以來就已經習慣這樣的「隔離」,還是失業率已難以想像地高,讓他接受這份工作,一份你欣羨但近乎不可能保持心智「正常」狀態的職業。

試想如果沒有其他人,自己的「孤單」還會這麼甜美嗎?在觀影時,我這樣問自己,並且跟山姆同時發現,原來他只是「它」。

它身處的開採基地每天空調始終保持在四季皆宜,每日跑步機上的速度也令人滿意,每日機器人戈蒂都會為它倒數日子,清楚知道它何時可以回地球與家人團圓。它像個人類自覺生活雖不足掛齒,但也相對穩定。生活上,沒有睡眠問題,血壓、血脂肪與體重等一切數字都再標準不過,身體好到沒有生過病,從事一份穩當的差事,唯一比較困擾它的是,有時必須耐著寒冷去探勘開採情況,整個月球只有它自認的一個人,等著三年的合作約期滿。

被電腦思維馴化的我們,如何辨別真假

這多像任何人的喜悅,像任何人的不安,同時我們也跟它一樣,被機器人戈蒂的笑臉符號給馴服了,我們用機械表達與問候彼此,一切都這麼容易,不用再去互相察言觀色,也不用硬碰硬地給開會實戰,我們輕易地可以像歷屆的仿生人「山姆」般被戈蒂簡單的符號給馴養,我們現在就有這跡象,保持互動的同時隔離著。

但知道它是仿生人後,我們為何還覺得驚悚?因為太像了,它知道真相後,跟我們一樣如此掙扎、如此思念家人、如此鼓勵自己要有盼望,如同人類與機器人玩「圖靈實驗」少有勝出者,它反映出的我們太真實了,而那份純白基地的內在疏離,以及與戈蒂的「真友情」,竟讓我們盼望這一切;包括它都是真的。

是的,仿生人還沒來臨,只是技術到位了,AI智慧將會先至,這模擬得非常像的世界,我們要怎麼證明自己不是假的?仿生人只是讓這世界更假到像真的,那真實本身將是多大的荒謬?如這部電影所呈現的,「真實」在這逼真的虛假中,會更接近虛幻而無從辯證。K如今又重回了卡夫卡無盡的「城堡」,只是未來K將是唯一真實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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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欣,長期觀察文化現象,興趣是嗜讀人性,曾擔任金曲獎、金音獎、海洋音樂祭評審等,文化評論與專欄文字散見於《中國時報》、《聯合報》、《GQ》、《VOGUE》、《博客來OKAPI》、《娛樂重擊》、《鏡周刊》等媒體。
著有《反派的力量,有你避不開的自己》、《當代寂寞考》、《長夜之光:電影擁抱千瘡百孔的心》,對閱讀、音樂、電影有獨到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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