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10

By 張硯拓

學會愛人,也要學會吵架──釀X忠泰樂生活【她的故事.電影導讀】座談 feat. 簡嫚書、林辰唏

(編按)今年四月,NOKE 忠泰樂生活推出 MAMA LAND 系列活動為母親節暖身,探討女性在「母親」這個身分背後的、各式各樣的自我探索。其中包括和《釀電影》合作,於 4 月 27 日下午舉辦的「Movie Gathering 她的故事.電影導讀座談」。當天在電影《淑女鳥》放映前,我們邀請到簡嫚書、林辰唏兩位實力派演員來與大家聊聊,分享身為女兒、也身為母親的經驗。


《釀電影》主編張硯拓(下簡稱釀):今天要看的《淑女鳥》在八年前上映時,就以驚人的「100% 好評」蔚為話題,它雖然是青春期女孩的故事,但有別於典型的青春片往往把友情、愛情或學校裡的人氣表現⋯⋯等等加倍戲劇化,《淑女鳥》卻是導演把在那個年紀感受到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不知道未來想成為什麼」的徬徨呈現出來。

想先問兩位:你們還記得自己中學時期的心情嗎?當時也有過「不知道未來想要什麼」的階段嗎?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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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嫚書:其實這題我是看了你的訪綱,才開始認真思考,我好像真的是在長大後才越來越感到徬徨。反而從小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很清楚要做什麼,家人也都滿支持的。可能因為家庭背景的關係,讓我一直都滿獨立,而且還有個小優勢是:可能成績還不錯吧,一直保持在家人不會太擔心的狀態,所以想要做什麼都不太會被阻撓。

像高中一開始我是念三類組,本來想念中醫,後來突然一個急轉彎,變成要考戲劇學系,家人也沒有說「你怎麼突然變這麼多?」,而是「OK 啊你想要做什麼都可以」。反而是越長大,有越多的徬徨,這個可以後面再聊。

林辰唏:我覺得我一直都在青春期,好像沒有停止過耶!那個徬徨則是一直偶爾都會。比如小時候肯定滿徬徨的,但那是在建立一個「我跟這個世界的關係」的過程,就是我在學校裡、在群體裡,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怎麼說話,怎麼展現自己,看到別人那樣做好像也不錯、那不然我來試一下,試一下覺得「對,他們也會很喜歡」⋯⋯

所以那個徬徨是來自這個「我」跟世界產生連結的過程。到了長大之後,其實也都一直在,因為它本身就是一種、偶爾會感到迷失的狀態。但我覺得這個迷失沒有不好,它反而很多時候讓我們重新去找到一條路,所以我一直都在這個狀態──但不是喝醉了!(笑)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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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這麼聽起來,兩位的青春都滿⋯⋯溫和的?好像不太有過「無助」的感受?

林辰唏:有啊!很無助誒!

簡嫚書:對啊!有很多無助啦!

林辰唏:我小時候最無助的,是我的父母不太認同我原本的樣子,比方說我喜歡女生,就覺得我很變態,我想說喜歡女生跟變態有什麼關係?他們也不理解。但因為家人是最靠近的,我讓他們知道我喜歡什麼,得到的回應卻是「你變態」,那當下我既困惑又無助,就覺得很多時候你可能試著想對家人表達自己,他們卻不停在糾正你,跟你說在他們的經驗法則裡怎樣怎樣會更好、會比較安全、比較不會受傷。

所以那個無助是,你覺得你身為一個生命,可是不被信任。

釀:那這樣的無助後來有逐漸淡去嗎?不論是因為年紀不同,或溝通方式的不同,或是像你前面說的,跟這個世界與他人的距離拿捏有所不同之後?

林辰唏:嗯⋯⋯(轉頭對嫚書說)你要不要先說說你的青春期無助?讓我想一下我的無助。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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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嫚書:好,我的無助比較來自物質層面,因為家裡經濟環境其實沒那麼好,就會在金錢上讓我有感到匱乏的機會,比如可能要去畢業旅行,或什麼情況要花比較多錢,就會想說是不是不應該花這個錢?雖然家裡沒有說真的很慘到付不起,但就會幫家裡想:是不是應該省下來,其實沒有出去玩也沒關係?

所以很多時候朋友、同學很開心在聊說要去聽誰的演唱會啦,要去看什麼電影,還是去唱歌,對我來講都是壓力,我也很想要融入大家,可是又知道經濟其實沒有那麼闊綽,可以很隨意想幹嘛就幹嘛。

可能也因為這樣,養成我對獨立的認知是,我沒有經歷過很任性的階段,想要什麼就吵啊哭啊等等,或後面會聊到跟家人吵架,我的經驗也是非常少。但反而因為這樣,我在精神上一直都是有自信的,好像一直是往內求、往內看,青春期可能大家出去玩的時候,我真的就是閱讀了大量的書籍,還有電影,這些填滿了我的心理需求。

釀:那⋯⋯辰唏有想到答案了嗎?

林辰唏:有喔。其實長大之後你就會發現,你一直在對抗的就是「你自己」這個人啊,因為我也是無數次在向母親證明「我可以」,我可以做得很好,可是證明到最後好像也沒有真的從她身上得到什麼滿足感,那你最後就會發現,那個真正的滿足感其實是跟你自己有關係的。

那你呢,你也有迷失跟無助嗎?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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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蛤?我嗎?

我好像⋯⋯我的迷失發生在滿後來的,就是我覺得,必須說在這件事情上,台灣男生的經驗應該跟女生不太一樣,因為我們面前被鋪好了一條滿具體的,只要你可以順順走上去、其他人基本上都不太會有意見的路,可以安穩直通到變成一個「社會人」。而我自己也沒有多想過什麼,好像一直到出了社會、二十幾快三十歲了才突然覺得,欸,但我好像沒有真的喜歡這個⋯⋯

好等一下,還是要稍微拉回來(笑),我們今天說到母親節,以及《淑女鳥》這部片中很重要的是母女關係,那種所謂的相愛相殺,既想要彼此了解、努力想成全對方眼中的自己,又同時彼此傷害,但也依賴彼此等等。

兩位這幾年也都分享過,不論是跟媽媽一直以來的關係,或是後來跟媽媽的道別。想先請你們談談:你們的媽媽是什麼樣的人?是個什麼樣的媽媽?

簡嫚書:我覺得我媽媽是一個很善良的人,然後也滿固執的。長大後回頭看,就是滿像一個小公主的,他們家三個孩子,她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所以又是妹妹又是姊姊。她整個成長過程應該被保護得滿好,所以對於身旁的人、還有自己期望的家庭模樣,就是很單純、簡單幸福的。

其實老實說,我跟我媽沒有真的那麼熟,因為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她住在一起,直到高中之後、甚至其實是我結婚之後,才跟她有一段比較密集的相處時光。所以《淑女鳥》裡面那種頻繁的母女爭吵,對我來講是很親密的行為,也是我不曾體驗過的感受,看的時候會想說哇,原來世界上真的可以有一個人跟你這樣一直吵架,可以隨時冒出一句很瞭解彼此的對話,那真的是很長很長的時間累積下來才會獲得的,很珍貴的情感,好像濃縮咖啡一樣。那是我生命中沒有的經驗。

另外,我媽對我影響最深的應該是,當她在跟我爸要離婚的時候,當時的社會風氣都會有點在恐嚇婦女說「你這樣離婚,你的小孩一定會變壞人」,但我後來才從其他長輩那邊知道說,我媽那當下就回答──我這邊要模擬她的口氣讓她帥一點──「不可能的,只要流了我的血液的孩子,一定不會變壞!」

那句話後來一直支撐著我,就是一路走到現在面對比較悲傷、低潮的時候,都是這句話讓我⋯⋯欸我可能會哭誒,就覺得那是一股力量,因為我真的被相信著吧。

後來是大概三五年前,疫情前嗎,其實我一直不想記得確切的時間⋯⋯她離開了,讓我有點意外的是因為我們相處的時間其實滿短暫的,但那個影響力、後座力那麼大,比起像是我爸爸的離開,可能母親跟孩子的連結真的還是不太一樣。所以嗯,一路上當我可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麼進行下一步,不論是在母親這個身分上、還是其他事情上的時候,就會在心裡問她一下,如果是妳會怎麼做呢?

釀:很感人耶!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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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唏:我跟我媽喔⋯⋯就跟《淑女鳥》裡面演的差不多吧(笑)!我覺得我在青春期的時候還滿恨的,對她有很多的恨。

我們的關係會變緊張,其實是從她離婚之後,她的精神狀況其實沒有很好,因為發現我父親沒有意願照顧孩子,就變成她要承擔很多東西,我就得到了很大的責任,被告知說「你現在開始必須要懂事」──但是 hello,我才四年級捏!

所以在這過程裡,我其實根本不知道她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只覺得她對我有好多的要求,因為她很忙、希望我很乖,那我只要很乖、不要讓她去學校,基本上就沒事。是到了長大之後,我們有更多時間相處,開始有些聊天,才知道說:她其實是一個滿有偶包的人,但又滿邋遢的,因為她不愛整理房間。還有就是,原來她也有自己的主見和想法。

我媽媽有時候滿三八的。但同時也很保守,所以偶爾不小心對我講髒話的時候,我其實心裡都覺得她很帥,覺得她怎麼可以這麼爽快,這樣子展現自己。

總之因為我們兩個其實落差滿大的,而我從「意識」長出來之後,就一直很努力表達我的感受跟想法,還有那個「我是誰」,我要讓你知道,也要讓我自己知道。所以我們很多時候都在互相困擾對方。是到後來她離開之後,我才感受到原來,其實她的本質是非常優雅的。

釀:我覺得這個也很感人耶!

林辰唏:謝囉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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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其實剛剛還有一個小題沒有問,就是你們都怎麼跟媽媽吵架?我們都說《淑女鳥》裡面的母女吵架吵得「很好看」,就是針鋒相對、又互咬痛點那樣,你們自己的經驗又是如何呢?

簡嫚書:我們應該就是如果吵架片段播出來,會超難看的那種吧,就是很無聊啊,觀眾會覺得「咦吵完了?剛剛有在吵嗎?」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高中吧,好像她懷疑我交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就直接問說怎麼這麼晚回來,是不是在談戀愛?但我記得都不是,就只是跟同學聊天比較晚之類的,我就很不開心,覺得你為什麼這樣問,而且這麼絕對,有一種怎麼不相信我、不信任我的感覺。

那時我就不知道要回什麼,而且覺得很氣,就──我也忘了我罵什麼話,反正就丟下幾句話,然後就走出去,在我們家附近大概五分鐘的路程吧,繞了兩三圈,後來就回來了。然後兩個人就沒事了,就繼續生活這樣。──是不是超難看的!

後來再大一點,一些比較莫名其妙的爭吵,都是用訊息,就是用 LINE 吵,是不是更無聊!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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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唏:我嗎⋯⋯這個很可怕耶,真的要講嗎(笑)。

好反正林辰唏做什麼鬼事情你們也都不會太意外了對不對,我講一個最恐怖的好了。就是呢,以前不是很流行那個扁梳嗎,我也曾經有過那個時期,因為同學都有,我也買了一把塑膠的扁梳。我記得那天就是她進我房間,因為我翹課被她發現,我媽就非常不爽,就開始罵我「你以為你做了什麼我都不知道嗎?」「現在連書都不想讀,以後要當一個沒用的人嗎?」之類的,那種要毀滅我的人格的語言,很刺人的,很酸溜溜的話。那我當時又很弱,我會回的就只有「你靠夭喔」──因為那時候我的人設形象是太妹,所以我只會太妹的語言,但當下那個火爆的程度已經可以燃燒整個房間了。結果我就拿出我的扁梳,一截一截把它弄斷,全部弄斷之後我就丟到地上,然後我⋯⋯打了她一巴掌。

哇我跟你們講,那個一打下去啊,我的人生就走向地獄了,因為青春期就是你沒辦法掌握自己的情緒,我又覺得被她批判到一無是處,好像不用活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打她只是想讓她閉嘴,因為我覺得她好吵,但也是因為我不知道要回什麼⋯⋯結果打完那當下我就噴淚,說「媽對不起,我不知道我在幹嘛」,一直跟她道歉說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然後她也整個傻住,說「你.打.我.」──還重複了三次,我就想說我死定了,那當下我就知道完了。

後來因為這件事,我遭受了三個月的冷暴力,那時候家裡我們的房門在對面,她只要一開門看到我,就把房門關起來,我就出去、喝完我的水、做完我的事,然後我進房,她才會出來。這樣三個月──其實這很變態耶,就是我後來回溯我們的關係,其實超級不健康的,怎麼會有人,包含我自己,她怎麼會想要這樣對待我?我怎麼會想要這樣對待她?我覺得那個非常恐怖,那個情境從我五年級一直演演演,到了我高中進演藝圈才稍微好一點點。

這樣有精彩嗎?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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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這寫成劇本應該會不錯喔(笑),但我也好奇──現在的你回頭看,那打完一巴掌後三個月的冷暴力,到底是一種懲罰呢?還是其實也是她「不知道怎麼辦」的反應?也就是說,那一巴掌把原本存在的階級關係打碎了,當她沒有那個階級關係的時候,沒有那個威嚴,就不知道怎麼跟女兒相處了,所以只能躲回房間?

林辰唏:我現在好像沒辦法判斷她的心態,除非去觀落陰(笑),但我自己後來看到的是,在這個關係裡我們一直很努力想要自我控制,就是雖然有一個「自我」很想要展現,但是當我展現出來的自己沒辦法被對方接納跟包容,我就會開始演一個她心目中覺得女兒應該要的樣子,但是我可能演技不好,久了會覺得受不了,就爆掉了。

有趣的是,輪到我跟我孩子的時候,就發現在我們的關係裡,我不想要「倫理」這件事。就是當然有個前提是不能傷害彼此,像我對我媽那樣就不應該,但是倫理這件事會深深綁住我們每個人的人設,會有一個你覺得應該要的樣子:該怎麼做、要怎麼說話,而且你甚至都知道你說什麼對方會喜歡,會覺得好聽。

釀:這可以順著進入我們下一段想聊的,從女兒變母親的心理轉變,尤其剛剛辰唏講到自我控制,會否是當了媽媽之後才發現:那個自我控制的必要性,比起當女兒的時候,其實更高?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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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嫚書:真的,過去我以為我修養超好,脾氣超好,我不會吵架,我超級成熟,結果在當了媽媽跟老婆之後才發現:原來我有吵架的能力耶!有時候真的在一個氣頭上,情緒已經凌駕理智之後,真的會批哩啪啦罵了一堆,不知道該說算抒發情緒還是什麼,反正當下就是一連串攻擊,像剛剛辰唏說的那種人格毀滅式的都可能會出現,因為真的太氣了,又不能動手,就會一直講講講⋯⋯到自己停下來才發現,天啊我怎麼可以對我這麼親近的人說出這些話?

所以,對,這個「原來我會吵架」是在成為媽媽、成為太太之後才有的新能力,新的自我發現──原來我不是修養好,是真正的修煉現在才開始。

林辰唏:我完全理解誒。但我自己是剛好相反,因為我從以前就是用我的生命力在衝撞世界的人,生了孩子之後才知道,原來我這麼溫柔喔!原來我會愛人欸!我都不知道我會愛人。是這個生命的誕生,激發了我的完全不為人知的一面。

我的朋友們一開始甚至超好笑的──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可能在他們心中我就是那種 heavy metal 型的人格吧──總之我懷孕的時候他們就說,要組一個自救團體,準備隨時救小孩,因為他們覺得小孩可能會骨折什麼的,就說哪天她看起來怪怪的時候,我們就趕快把小孩抱走,先躲在誰家,然後再換到另一個人家裡⋯⋯我就想說我平常在外面到底是怎麼了!我有這麼可怕嗎!但他們可能覺得,我有時候情緒比較「流動」吧,他們就希望孩子可以安全這樣(笑)。

後來孩子誕生之後,激發了我的那些能力,我也是非常意外,朋友看到我會用一個很有距離感的眼神說:你誰?你怎麼了?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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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那剛剛說到你希望跟孩子之間,不要有典型的倫理關係,是希望你們的相處可以是「平等」的嗎?或不要被某種先入為主的樣子綁住?

林辰唏:其實我沒有刻意做這件事,是後來看他跟他爸的關係、對比跟我的關係才發現的。像前陣子我在「佈道」的時候,不是說到什麼開放式關係嗎,那陣子新聞可能比較有打到關鍵字吧,所以我兒子也知道了,也很好奇就來問我。那時候剛好我們一家人在車上,我就很自然說這就是我跟你爸爸一開始遇到的過程等等,他聽完就嗆我說:你這就是合理的劈腿而已嘛!我說你要這樣講也可以,但我也很好奇你怎麼知道「劈腿」是什麼?這個詞你是從哪裡瞭解的?

所以其實我們什麼都可以聊,我也不介意他罵我髒話,像他喜歡模仿蠟筆小新,我有時候也會笑他「你很北七誒」,就沒有什麼界線,非常自在。除非他今天暴走,可能對我有傷害性的行為,因為孩子有時候就是會拳打腳踢嘛,我就會拿出我大人的權威說「你不能這樣」,但我也會告訴他為什麼。

還記得有一次他生氣,就是事情不順他的意,他就想要暴走,可能因為我就是他的通道,讓他很放心吧,他可以展露他的情緒,覺得很安全,就對我毫不客氣暴走,這時候他爸爸就過來大吼說「怎麼可以這樣跟你媽媽說話!你不知道你媽媽生你很辛苦嗎!」、「她那時候在產房的時候怎樣怎樣⋯⋯」之類的,我就在旁邊想說,你這跟產房到底有什麼關係(笑),但反正他爸爸就想要讓他的情緒停止。

我記得那時候就在隔壁美麗華,旁邊人很多,我坐在旁邊超尷尬的,想說為什麼要吵成這樣?是要吵到什麼時候?那電影還要不要看?就其實我自己沒有很介意,但對我們家林導演來說,那個倫理的界線還是很重要的,因為那是基本的尊重。

所以,我自己知道我的孩子為什麼會這樣,我沒有阻止他也不是說他應該不尊重我,而是我會先讓孩子的情緒走一輪,因為他需要釋放,但我也會讓他知道說你這樣做,剛剛說了某句話其實我聽了是受傷的,我能同理你的狀況,但我們本來就要在很多的練習裡,練習表達自己。

而且我自己也有接不住他情緒的時候啊,我當然也會暴走,也會說出難聽的話,但是事後我一定會做兩件事:一是跟他道歉,告訴他我剛說了什麼話很傷人,傷害到你我很對不起;二是我會讓他知道就算他這樣對我,就算他講了很過分的話,我也不會因為這樣不愛你,我絕對不會因為你今天對我做了這樣的事而不愛你。

我們會盡量在一天之內把這種比較大的情緒起伏收尾,然後我們會好好地告訴對方我們多愛彼此,其實對孩子來說這個練習要一直重複,會需要空間去表達,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就是給他一個超大的 space 可以表達他自己。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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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那你們在當媽媽的經驗裡,有沒有過在自己身上看到母親的影子?比如某一瞬間覺得我講出來的話,原來這麼像當初媽媽對我說的話?或是反過來,在某個瞬間極力跟自己說:我現在如果做什麼,就變成小時候所感受過最痛苦的那個樣子了?

簡嫚書:我記得比較小的時候,跟媽媽有一段親密的相處時光,她會在早上叫我起床的時候,假裝是我床上的布偶、用可愛的聲音叫我。這種很親密的行為在我自己有了母職之後,真的會複製它。

就像前面說過的,我自己在母親這個職位上遇到困難時,還是會回想一下如果是我媽,她可能會怎麼做呢?她的那個溫柔的,對孩子的愛的包容,我會用來提醒自己「啊!我是一位母親」,會去尋找過去有過的、被照顧的經驗。

而且因為我有兩個小孩嘛,其實跟每個孩子的互動模式也會不太一樣,因為每個人個性其實都不一樣,孩子跟不同的長輩相處,也會有各自彼此的情感和依賴模式。我現在還會刻意想製造一些儀式感,這個也是從我媽媽來的──小時候她會帶著我,沒有我弟弟只有我跟她喔,進行我們母女倆的下午茶,或是小約會,可能短短幾個小時,這個在我跟她相處的少數經驗裡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所以我有一點去複製這種感受,好像一方面重溫我自己的回憶,一方面也在體驗原來媽媽當時帶著女兒是這樣的心情嗎?那些母女倆相處的時光,對我來說是很甜蜜的。

我還跟兩個女兒約好她們生日的時候,我們可以來計畫專屬於母女兩人的旅行,可能三天兩夜也好,或是兩天一夜,看時間跟課業的配合,可以創造單獨跟她們的回憶,那可能就是從我媽媽那邊來的,她創造了我跟她兩個人的專屬時光,完全就只有彼此,這是我很想要傳遞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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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唏:Wow⋯⋯很 sweet 耶,我好喜歡。

我記得我小時候有起床氣,會坐起來大哭,我媽她不想一早就接這種情緒,後來就衍生出一個應對我的方式,就是把收音機開爆大聲,就會「三天三夜~~」,我就會突然被嚇醒這樣。然後她放了就走了,因為她太怕我的情緒。

所以其實我在懷孕的時候最害怕的是:天啊如果我跟我媽一樣,我可能會崩潰,因為我不太認同她帶孩子的方式,太 old school 了,有很多限制,我完全沒有機會表達自己。但我也沒有因此告訴我自己說,我要跟她反方向去做,因為其實孩子生出來之後你根本沒時間想那麼多事情,你每天要應對的東西,要處理的、要回應的都太多了。

反而是到我媽媽離開了之後,我才瞭解到其實我對她的害怕,只是在她某些行為上,跟她回應的方式,讓我可能感覺不到被愛,所以我不想要變成像她那樣。但其實,人也很難完全不跟自己的母親一樣,尤其當媽媽這件事,因為她就是你在這個身分上所有反應的第一個參考值嘛,當然你會有自己的性格、方式等等。

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其實我母親也傳遞給我一些精神,比方說她是一個非常擅長傾聽的人,她其實超級熱心,是那種路邊的黑狗餓肚子,她都會去買罐頭的人,其實很可愛。只要有一個路人很可憐,跟她講心事,她就會坐在那邊聽,下班回家也會一直跟我講,今天有兩個阿嬤跟她講了什麼事,這是我覺得最棒的。

後來我發現當了媽媽之後,其實也有一樣的心境,就是你開始關心孩子的安全、健康,就會對這世界有更多的關注,像我自己去年出了書之後,就不甘願我的書躺在書店,我出書其實最想要的是跟別人互動,就是我不是在字面上告訴你自由是什麼,步驟一二三,我想要的是藉由面對面的分享,把在我身上獲得自由的感覺傳達給你們。

這也讓我瞭解到,我其實是非常喜歡跟別人連結的人,我很喜歡去聽很多故事,瞭解很多的人事物,在他們身上發現「哇!這個世界真的好有趣」,我好喜歡這種連結,而這件事就跟我的母親很像。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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釀:最後一題想問的是,兩位都是非常專業的演員,這麼多年來在鏡頭前扮演各種角色,對於你們回頭在自己的個人身分裡當女兒、當媽媽等等,有沒有什麼幫助?或是反過來,當了媽媽之後,對表演有沒有什麼影響?

簡嫚書:其實演員這項工作是這樣:你會先收到一個劇本,劇本裡的一場戲、或是跟一個人的關係,它是在一個已經限定好結局的範圍內,而且你同一段對話要重複好幾次,但在最後演出的時候,要讓觀眾看起來像第一次。這其實跟現實生活相反,現實不可能讓你這樣演練好多次,比如我明天要去跟我媽吵架了,所以現在要練習──根本不可能,現實不可能照你心裡的劇本發展。

所以其實滿有趣的,雖然我們常說我在「扮演」媽媽、「扮演」老婆,「扮演」女兒,其實真要說的話,那些演戲的經驗讓我得到最厲害的技能是覺察這件事,因為我要在戲中扮演很多角色,每次都會做很多功課,看很多書,去認識真實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人物,去接近他熟悉他,這個過程其實也累積了很多經驗,打開一些不一樣的視野。而且比如我今天真的跟小孩吵架,就可以在吵架當下順便記起來我自己到底講了哪些話,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反思這些畫面,下次再遇到類似情況可以怎麼處理等等。

所以滿感謝這份工作讓我打開了這個能力,多接觸到不同領域的人,讓自己的覺察變得很高很敏銳。

另外就是,可能日常生活中要跟小孩玩一些角色扮演遊戲,像我的大女兒非常喜歡無尾熊,我們一直在看各種無尾熊的影片,那個無尾熊寶寶真的就是很愛黏著媽媽,所以我們每天都在演這個──就是媽媽跑離開樹了,然後小無尾熊趕快笨拙地跑下樹,要跑跑跑到媽媽身邊,然後跳上去。而且有一些很細節的表演像是不能出爪子喔,不能甩掉寶寶喔;或是像二女兒很喜歡演狗,所以跟她玩的時候我就是狗媽媽,或是狗主人。總之我的女兒們有很多不同角色,從松鼠、飛鼠、兔子、狐狸到無尾熊,而且我都可以演得滿真的,他們應該覺得我真的是無尾熊媽媽,或我真的是一隻狗媽媽(笑)。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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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唏:其實我自己發現最明顯的是:我變得很容易哭,畢竟以前我都把自己設定是臉很臭的、不太鳥人的這種──

釀:heavy metal 的。

林辰唏:對,所以以前不太會很容易感動,或是有情緒起伏,是到了我自己孕育生命、然後孩子生出來,讓我看到完全沒看過的自己,也讓我知道其實情緒的流動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於是我變得很容易流淚,比方說看《排球少年》的時候看一看就覺得「太感動了!」然後他就會說:「媽你又哭了喔」,我就說這真的不行耶,太熱血了吧⋯⋯不然就是什麼《玩具總動員》,我也可以在飛機上握著他的手說「這個真是太棒了⋯⋯」,然後他就說:「媽你又哭了喔」。好像那個情緒流動的開關以前是關起來的,現在變成整個打開到一個太多,有時候我還要稍微收斂一下,不要太 over。

但其實孩子也是這樣呀,他的情緒根本沒有要藏,我超羨慕的。我兒子兩歲到四歲的時候,他是到處躺在地上發飆喔,就是「我不管我不管我現在就要你現在就要滿足我」,我就想說 OK 喔你先躺一下,很多阿姨都在旁邊說你要不要跟他講一下,我說沒事沒事,你們不用管他,讓他躺一下,他等一下就好了,他就自己在那邊釋放釋放之後就會發現:沒有人理我,我還是站起來好了,拍拍屁股就站起來了。

其實對於孩子能自在展現自己的情緒這件事,我是非常非常羨慕的,因為長大之後這件事變得很難,你要說你的無奈,你的無助,你的傷心,你的期待,你的無聊⋯⋯我們有這麼多情緒,可是當我問你說「你現在的感覺如何?」要說出情緒的時候,就會講一些無關緊要的話,因為我們講不出來。但孩子是真的沒有在管的,他就是直接 0 到 100 給你看,沒有那個 70、80 或是 90%,就是完全的展現自己。

這其實也在表演上給了我非常非常大的幫助,就是那種感受性的東西,它是很當下的。你其實很難去預設。那因為我不做預設,我不預設我講這句話的時候要生氣,而是在講的過程感覺到生氣,我跟這個生氣同時存在,它就幫助我疏通了任督二脈,變成在表演的時候可以很自然去感受角色帶我去哪裡。這件事情真的太舒暢了,變得非常放鬆,讓我很能夠感受情緒的發生,也讓我更能夠去享受表演本身。


對談文字整理:張硯拓
活動攝影提供:NOKE 忠泰樂生活
活動攝影:NOKE 忠泰樂生活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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