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5

By 黃以曦

循著夢路徑,想起你是誰──荷索小說《半夢半醒的世界》


導演韋納荷索的第一本小說《半夢半醒的世界》是關於一段很離奇的歷史。

故事是這樣的。二戰結束三十年後,有人發現了早被宣布死亡的日本軍人小野田寬郎,他仍駐守在菲律賓盧邦島。小野田在 1944 年底被派到那裡,世界大戰在隔年結束,他卻恍無所知⋯⋯不,是拒絕相信。他看到投降傳單,認為是騙術;日本搜索隊前來,他認為是敵人俘虜來勸誘投降;來遊說的人拿著他家人的照片,他指為偽造。50 年代初,天空傳來朝鮮戰爭的飛機聲,在小野田看來,日本正在進行反攻。小野田在回憶錄上說「我已形成太多的固定概念,以致於無法理解不符合這些概念的東西。」這件事曾被拍成電影,是 2021 年的《一萬個叢林夜》,對我來說,這部長達三小時的電影恰可看為「概念如何植入(inception)」的標準範例。

《一萬個叢林夜》劇照/海鵬影業提供

《一萬個叢林夜》劇照/海鵬影業提供

荷索的《半夢半醒的世界》,是同一件事,卻也是另一件事。說是小說,可這本書就是一部他的紙上紀錄片。荷索總是說,優秀的紀錄片,必須實現某種詩意,讓觀眾對何為真相產生更深刻的認識。

什麼叫「對『何為真相』產生更深刻的認識」?在藝術與哲學的語境,我認為那事實上就是培養建構的能力,從而獲得解構的能力,從而輕易看到一幢多維度的世界。多維度。一個以上的維度。你不需要和別人共享,你無法與他人共享。但你看到了,則你就擁有終極的立體視野。所有可能性將會被形象化,再由此催生新的對於不可能性之邏輯性認識。

其實,我無法確定荷索是否上綱到這樣的反思,但作為影迷,對荷索電影那種「明知不可,就是明知可」之瘋魔與火燒感,只要能既浸透地熱愛,卻又全程保持對於此外現實的認知,則每一次閱讀,都是多維度視野建構的練習。

《半夢半醒的世界》書封/黑體文化提供

《半夢半醒的世界》書封/黑體文化提供

我們的思考,乍看順遂地流去,其實多半歷經綿密的切換:切換思考範圍、切換焦點、切換終極目的地、更重要的是切換視角。即是,我們擁有的後設能力讓我們持續從他人、從某共識現實往回看我們的行動與處境,而不只是沉浸地埋頭栽入。

但在荷索那裡,沒有所謂該去看來看去,就只是一直一直沉下去。直到夢境。這個夢並不是指睡著時那種之於現實的二元的夢,而是現實邊界被鬆動而氤氳浮起的那些濛濛的什麼。從那裡,或可更大化地汲取真相。

《半夢半醒的世界》保留了小野田故事的梗概,卻是用荷索喜愛的「夢路徑(dreaming-tracks)」方式去逼近、還原那些日子。「夢路徑」是荷索喜歡的 Bruce Chatwin 寫澳洲原住民時講的,那裡的人在歌曲裡透露了真正的移動與橫越,由此寫下屬於人的地圖,而夢亦標示著這些軌跡。在那裡,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夢,比如,若你做了小袋鼠夢,你就是小袋鼠族的。

那些年裡盧邦島上到底都發生了什麼?把那個夢描述出來,就可以收束地結論你從哪裡來、你是哪個部落的。那個意思是,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