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5

By 釀電影

《花街二十七號》

內文節錄自《花街二十七號》

這年是一九○七年。葛楚.史坦自費出版的《三個女人的一生》(Three Lives)剛完成校樣,她正專心致力於撰寫《美國人的形成》(The Making of Americans),一本千頁的作品。畢卡索才剛完成她的肖像畫,當時除了畫家和被畫者外無人欣賞,如今卻赫赫有名,而且他剛著手畫那幅奇特、難懂的三個女人的畫;馬諦斯則剛完成了〈生命的喜悅〉(Le Bonheur de Vivre),他的首幅大型畫作,讓他得到野獸或動物園派的稱號。這正是馬克斯.雅各(Max Jacob)所說立體派英雄輩出的年代。我記得不久前聽到畢卡索和葛楚.史坦在談當時發生的種種事情,其中一人說這些事不可能全在那一年發生,另一人說,噢,親愛的,你忘了我們當時還年輕,一年裡做的事可多了呢。

當時發生的事和過去發生而影響到當時的事,可說是多得不得了,但現在我得描述來到巴黎看見的事。

當時在花街(rue de Fleurus)二十七號的住所和現在相同,包含一棟雙層小樓房,有四個小房間,一間廚房和浴室,以及一間毗鄰的大畫室。現在的畫室經由在一九一四年新增的小廊道和樓房連接,但是在那時畫室有獨立的出入口,訪客要不是按樓房的門鈴,就是敲畫室的門,很多人兩種方法都用,但是敲畫室門的占多數。我很榮幸地兩種方法皆可。我受邀參加週六的晚宴,當晚人人都會來,事實上大家的確也都到了。我去吃晚餐。負責煮晚餐的是艾蓮娜。我必須講點艾蓮娜的事。

艾蓮娜已經跟了葛楚.史坦和她哥哥兩年。她是那種值得讚揚的女傭,換句話說,家務雜事樣樣精通,烹飪手藝也好,全心全意為雇主和自身的福祉著想,堅信所有可買到的物品都太過昂貴。噢,可是那很貴啊,是她對任何問題的答案。她絕不浪費,以每日固定八法郎的費用操持家務,甚至想將招待客人的費用包含在內,事關她的自尊,不過當然難以做到,因為她為了這個家的信譽,以及令她的雇主滿意,總是不得不提供每個人充足的食物。她是最優秀的廚師,做的舒芙蕾非常美味。那時泰半的客人或多或少過著拮据的生活,雖然沒人挨餓,因為總是有人伸出援手,但是大多數人的日子並不充裕。大約四年後,他們逐漸成名,布拉克(Georges Braque)嘆口氣笑著說,人生改變真大,我們現在全都擁有能夠做舒芙蕾的廚師了。

艾蓮娜有她自己的看法,比方說,她不喜歡馬諦斯。她說,一個法國人不該隨興地留下來用餐,尤其是在事先詢問僕人晚餐的菜色之後。外國人做這種事情無所謂,但是法國人絕對不行,而馬諦斯就曾經做過這種事。因此當史坦小姐對她說,馬諦斯先生今晚要留下來吃晚餐,她就會說,那麼我今天不煎蛋捲,只煎蛋。雖然兩種作法使用的雞蛋和奶油量一樣,但是煎蛋較為不敬,他自會明白。

艾蓮娜在這個家一直待到一九一三年底。那時她已結婚,生了個小男孩,她丈夫堅持不要她工作。她十分遺憾、不得不離去,後來她常說在家的日子永遠不如在花街的生活那般有趣。很久以後,大約三年前,她回來做了一年,因為她和丈夫陷入困境,兒子又死了。她和從前一樣活潑而且興致勃勃。她說,真是不可思議啊,從前我認識的那些沒沒無聞的人如今經常上報,前幾天夜裡,廣播節目還提到畢卡索先生的名字呢。哎呀,報紙上甚至提到布拉克先生,他以前因為力氣最大,總是負責支撐要掛的大型畫作,好讓管理員敲釘子,而且他們還把瘦小可憐的盧梭先生(Henri Rousseau)的畫放進羅浮宮,想想看,放進羅浮宮呢。盧梭先生以前那麼膽怯,甚至沒有足夠的勇氣敲門。她對見到畢卡索先生和他的妻兒極感興趣,為他煮了她最拿手的好菜,但是她說,他改變得可真大啊,又說,嗯,我想這是很正常的,不過話說回來他的兒子真可愛。我們以為艾蓮娜回來其實是想審視年輕的一代。她確實觀察了一下,但她對他們毫無興趣。她說對他們沒什麼特別的印象,他們聽到這個評語都非常難過,因為全巴黎都知道她的傳奇。一年後情況再度好轉,她丈夫賺得較多了,所以她又留在家裡。但話題還是回到一九○七年吧。

在談及客人之前,我必須先說說我的見聞。如剛才所說,我受邀去吃晚餐。我按了小樓房的門鈴,被帶進小小的門廳,接著進入擺滿成排書籍的小餐廳。唯一空著的地方是門,門上用圖釘掛著幾幅畢卡索和馬諦斯的畫。由於其他客人還沒到,史坦小姐先帶我進畫室。巴黎時常下雨,在雨中穿著晚禮服從小樓房走到畫室門口總是麻煩,但你不該介意這種事,因為主人和大多數客人都不介意。我們進入畫室,畫室門用耶魯鑰匙[1]開啟,是當時那個地區唯一的一把耶魯鑰匙,不過不是為了安全起見,因為那些畫還不值錢,而是基於耶魯鑰匙很小,不像法國鑰匙那麼巨大,能夠收進錢包。畫室裡,有幾件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大型家具倚靠著牆,中央有張文藝復興時期風格的大桌子,桌面上有個漂亮的墨水臺,其中一側擺著排列整齊的筆記本,是法國兒童使用的那種筆記本,封皮畫著地震和探索的圖畫。所有的牆面都掛滿了畫,一直延續到天花板。房間一端有個大的鑄鐵火爐,艾蓮娜進來添柴火,弄得嘎嘎響,房間另一隅有張大桌子,桌上有馬蹄鐵釘、鵝卵石和好幾枝小菸管,我好奇地盯著菸管,但沒有去碰,後來才知道那些是畢卡索和葛楚.史坦經年累月堆積起來的。再回頭說那些畫吧。那些畫非常奇特,因此起初我直覺地先瀏覽其他物品,而不是端詳畫。如今我看著那些當時在畫室裡拍攝的快照喚起記憶。房間內的椅子也全是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風格,腿短或習慣跪坐的人坐起來非常不舒服。史坦小姐坐在靠近火爐的美麗高背椅上,閒適地任兩條腿懸空,那是她的習慣,每當訪客來問她問題,她就從椅子上坐起身子,通常以法文回答,一向如此。


[1] 耶魯鑰匙(yale key):創立於十九世紀、有一百五十年歷史的美國知名製鎖公司耶魯(Yale)的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