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15

By 釀電影

《決勝女王》

二十多歲時獨自來到洛杉磯闖蕩的茉莉‧布魯,以為自己應徵上的是普通的商業助理,卻發現這份工作的內容還包括經營地下流動賭場、每週為好萊塢名流舉辦撲克牌賭局,賭局常客的名單令她瞠目結舌:李奧納多•狄卡皮歐、麥特•戴蒙、班•艾佛列克、陶比•麥奎爾……。剛出社會的她,在一場場牌局間,從這些或驕傲或親切的電影界紅人身上認識了人情世故、權謀手腕,學會這個紙醉金迷之地的生存之道,甚至知道什麼樣的音樂、點心與閒聊話題最能夠讓賭客豪爽下注。她的祕密事業擴展成了全美國規模最大、金額最高的地下博弈活動,每場賭局光是小費就數以萬計,洛城的上流社交圈人人渴望收到她的賭局邀請,在她精心布置的牌桌上以六位數字的籌碼宣洩壓力、追求刺激,紐約的財金菁英界也為她傾倒。

然而,當她過著奢華生活、享受著操弄權貴人士於指掌間的成就感,聯邦調查局開始盯上她,兇殘的外國犯罪幫派企圖瓜分她的事業版圖,連曾經照顧提攜她的恩人也滿懷嫉妒地想看她一敗塗地。面對名利爭奪、猜忌背叛,她該如何維繫自己一手打造的地下王國?如果輸掉了這一局,又該怎麼做才能夠全身而退?她也問著自己:除了金錢與虛榮,究竟還有什麼原因,使她沉溺在一場又一場的牌局中、不可自拔?


我們身在另一場瘋狂的遊戲。我看著蓋.拉里貝代說服另一名對手蓋掉一手快要獲勝的牌。蓋是個大賭客,牌風凶狠無情。他原是三餐不繼的街頭藝人,靠雜耍來養活自己,直到他突發奇想,開始辦馬戲團主題的現場表演,而現在他那不足掛齒的小公司,太陽馬戲團,一年為他賺進上千萬。另一個玩家是個東岸來的好人,因為股票交易賺了很多錢。他是個真正的紳士,似乎和洛杉磯牌局的玩家有點格格不入。

托比再次輸牌,所以,他當然又開始批評我了,針對我的小費和牌局的一切。這會兒他投注了二十五萬,手上只剩最後五萬,努力想鹹魚翻身。傑米.古德又開始瘋狂下注,好像這是他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天,托比知道翻紅最好的機會是傑米。

傑米和托比兩人都全押,我不確定我支持誰,傑米幾乎把世界撲克大賽贏來的資金都輸光了,一旦他輸光,我就不可能讓他繼續玩下去。我喜歡傑米,他親切慷慨,托比贏得最多,給小費卻最吝嗇,輸牌時更是沒風度。但是他如果輸了,我就得擔心飯碗不保。我屏住呼吸,看著迪亞哥翻牌,托比贏了。

如我所料,托比把錢贏回來之後立刻站起身,「好囉,我玩到這裡。」他走到我跟前,把籌碼堆在我的記事板上。

「呼,妳很幸運,我贏了。」他說,瞇起眼睛,一如往常用「半開玩笑/半是認真/妳自己猜是哪一個」的音調說話。

我點點頭。

「妳得和傑米劃清界限了,妳懂吧。」

「我知道。」我說,數著他的籌碼。

他把一顆一千塊的籌碼捏在手裡,反覆翻了幾次。

「這是給妳的。」他說,遞出籌碼。

「條件是……」他說,「如果妳做些什麼,這一千塊就賞給妳。」他的音量夠大,有些玩家抬頭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大笑,試著不要顯得緊張。

「我想要妳做什麼呢?」他說,好像正在思量。

整張桌子的人都注視著我們。

「我知道!」他說,「爬到桌上,學海豹叫。」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就好像耶誕夜提早到了。

「模仿想要吃魚的海豹叫。」他說。

我又大笑,拖延時間,希望他開玩笑開膩了之後就會自行離開。

「我不是在開玩笑喔。怎麼了?妳現在太有錢?叫幾聲就有一千塊也不要?哇噢……那妳一定真的很有錢耶。」

我的臉頰發燙,房間鴉雀無聲。

「快點嘛,」他說,把籌碼舉在我頭上,「快叫。」

「不要。」我低聲說。

「不要?」他問。

「托比,」我說,「我絕對不會學海豹叫。籌碼你自己留著。」

我的臉頰著火般滾燙。我知道他會生氣,特別是他現在抓住了一票觀眾的注意力,但我也生氣了。我做了這麼多,盡力配合這傢伙,我好震驚他竟然這麼對我。我確定牌局的每個細節都投他所好、為他更改押注規定、每場錦標賽都以他的要求為準,還記下城裡每道素食餐點的成分。他在我的牌桌邊贏得了好幾百萬,一直以來我都盡力達成他的每個要求──現在他卻想羞辱我。

他繼續逼我,聲音越來越大。其他玩家開始覺得不安。

「不要。」我又說,想要他趕快放棄這件事。

他冷冷瞪了我一眼,把籌碼丟在桌上,試著用大笑化解僵局,但他明顯很惱怒。

他離開時,大家都在交頭接耳。

「剛剛是怎麼回事?」

「好奇怪。」

「很高興妳沒照做,茉莉。」

我知道這不只是幼稚的鬧脾氣,而是挑釁,因為托比想要證明他是老大。我知道拒絕他的要求並非良策,但我想留住其他玩家對我的尊重。

我開始舉辦牌局後,第一次覺得牌局可能會有結束的一天。托比也非常可能這麼覺得。他料到了每一件事,卻沒算到金融風暴,以及我和迪亞哥賺了多少錢。他似乎十分介意我們的淨利。

他更常提及我賺了很多錢,甚至不費心遮掩他的不滿。

「我覺得牌局需要重新規劃。」有天晚上他說。

「怎麼個規劃法?」

「嗯,妳賺太多,而且我們要等很久才能收到彩金。」

我挑眉,有哪個宇宙,是你可以出席牌局、贏得一百萬,然後在短短一週之內就收到支票?這個遊戲持續營運的唯一理由便是我上山下海招募新血、培養人脈,托比這才能贏得他們的錢。現在他竟然有種提議我想辦法砍自己的薪水。

我對他微笑。

「我再多想想。」我喃喃說。

「謝了。」他說。

時值夏末,希拉蕊和歐巴馬正在角逐民主黨提名人選,我希望希拉蕊贏,雖然不看好她。托比則是忠實熱情的歐巴馬支持者,他花了一大筆錢賭他贏。這些傢伙熱愛下邊注,我甚至看過他們在日本吃熱狗大賽冠軍小林身上押了大把鈔票。這讓我有了個主意。

「我賭希拉蕊。」有天晚上遊戲時我說。

難過歸難過,我很確定希拉蕊輸定了,但我希望如果故意讓托比勝過我,就能消消他的氣。我知道他有權有勢,是好萊塢的一線明星,深知怎麼利用自己的知名度。他似乎只肯幫同意他所開出誇張條件的片商拍電影,因此時間寬裕。此外,他還是個非常執著的人。在這世界上,我最不想惹他來擊垮我。

可是我希望,如果讓托比打敗我,他可以對小費這件事釋懷些。尤其如果我在眾人面前敗北的話。

托比的頭猛然抬起,雙眼發亮。

「真的嗎?多少?」

「我覺得希拉蕊贏定了。」我說謊。

「所以妳有信心會贏囉?」

「沒錯。」我從最好(以及最差勁)的玩家身上學會了如何吹牛。

「那我們賭個一萬吧。」

「好。」我冷靜地說。

迪亞哥看著我的眼神好像覺得我瘋了。

「妳搞什麼?」他用脣語說。

拯救我們的工作,我心想,一邊咧嘴笑,彷彿我占了上風,不去想我花了一萬元下了必輸的賭注。

「你確定要拿她的錢?」鮑伯問,不屑地瞇眼看著托比。

「當然囉!」托比大叫。

我和德魯計劃到亞斯本過新年。假期中我一直心不在焉,想著現下時事如何讓我的錢途烏雲罩頂。經濟衰退似乎成為眾人討論的唯一話題,我試著忽略,但是這個話題傳得沸沸揚揚,大家一致同意情況還會更糟。

 在托比露出真面目以及經濟衰退無所不在的雙重威脅夾擊之下,我甩不掉那股不安感。我倒了一杯蘇格蘭威士忌,企圖放鬆。

「跟我們聊聊牌局嘛,茉莉,誰贏最多?」

我從地平線移開視線,看向問問題的人,他名叫保羅,我對他微笑。我經營城裡規模最大的牌局這件事已經不是祕密。我絕口不提重要事項,然而最近有需要介紹這個角色時,我開始迎合大眾進行展演。

我穿著像女人、外貌也像女人,但我可以用男人的語言流利溝通。他們對我的牌局、生活方式以及我僱用的那幫女孩感到好奇。現在我開賓利車,一起分擔私人飛機的價錢,在夜店幫忙付桌費。我也僱用了一名助理來處理所有雜事,此外還有一名廚師,日常生活中所有雞毛蒜皮的瑣事離我遠去,最親近的人也與我漸行漸遠。我已經很久沒跟布萊爾或過去生活中的任何友人說過話,我從來沒打電話給他們,他們也陸陸續續不打給我了。我的家人知道我在經營牌局,也知道我賺了很多錢(也花掉很多),但我盡量避免和他們談到這個話題。他們不贊成我的職涯選擇,我認為我不需要他們的認可。

有些女孩眼裡只有愛心和星星,我眼裡則只有金錢符號。我處理金流,招募新玩家,永遠都在尋覓新商機和新機會。我以牌局維生,牌局以我維生。也因為我的工作量逐漸增加,我最近將迪亞哥的分紅從一半縮減到四分之一。不管怎麼說,我才是那個賭上一切的人,我才是那個找到玩家並讓他們保持開心的人。迪亞哥只是個負責出席、發牌,然後走人的荷官。我每分每秒都在工作。儘管如此,我還是感覺到一絲惱人的罪惡感。

可想而知,迪亞哥很生氣。

「唯一能把牌局搞砸的,就是貪婪。」他說,雖然接受了命運。此時他說的話在我腦海裡迴盪,我感覺到罪惡感越來越強烈。

「該長大了,茉莉。」我告訴自己,這不是高中,不是惹人愛競賽。這是生意人的日常,不過是公事公辦,我心想。這個詞很實用,可以用來解釋為何我是以貪婪而非同理心行事。我最近常常使用這個詞。

但內心深處,我感覺漸漸失去自我。

我又喝了另一杯蘇格蘭威士忌,我不想自省,不想思考我是誰還有我變成了誰,只想享受我努力贏來的生活。

我們都喝了酒,我開始說起牌桌邊的奇聞軼事來娛樂觀眾。我眼角餘光瞥見德魯對我的裝模作樣皺起眉頭,但我假裝沒看見。

要將私生活與牌局分開是不可能的。我抱著兩支黑莓機睡覺,一支是牌局相關聯絡專用,另一支則應付所有其他事。有好多次,我在三更半夜爬下德魯的床鋪,去處理牌局的問題或者收錢。玩家優先。這大大影響了我們的感情……但鐵律是,如果有賭客在凌晨四點打給你,說手邊有現金或支票,你得馬上起床去拿,因為可能到了四點十五分,錢或支票就飛了。事實就是如此。

從前那些我和德魯共飲紅酒、待到義式小餐廳都打烊、話題多到聊不完的夜晚已經不復存在。他也遭遇很挫折的困難,雖然他絕口不提,我能察覺他的改變。他似乎悶悶不樂,很不滿意,我感覺到兩人之間有道無法跨越的鴻溝。

那週的工作終於結束之後,我們並未享受彼此的陪伴或者把握時間好好補眠。我和德魯與一群朋友在一家時髦的餐廳聚餐,然後去夜店,我們兩人都在嘈雜的音樂及源源不絕的酒精中迷失。我的生活只剩忙碌與派對。德魯開始越來越不常找我一起出遊。然後他開始參加一些「男孩之旅」,也沒找我一起。我知道旅行中會發生哪些事。我的人生都在牌室裡度過,知道女人不會想知道的事。我相信他,但我很想念他還想要我跟的日子。

六月第一週,我和德魯再度計劃到他在馬里布的海邊小屋渡過夏天。我希望我們可以回到過去。

他前天晚上到城裡去了,我們今晚本該和他爸媽一起吃飯。他遲到了,我開始坐立難安。我去海灘上散步了很久,夕陽西下,美得不可思議。但我回到小屋時,德魯還是沒回來。

我開始擔心了,我每次打去,電話都直接轉進語音信箱。

這時我接到一通來電號碼不明的電話。

「小茉喔喔喔。」德魯口齒不清地說。

「你在哪裡?」

他的回答語無倫次,我聽見有人在笑。

「我要待在城裡,」他大喊,蓋過噪音,「妳過來嘛。」

我們倆都知道他不是認真的。

「這裡很漂亮。」我試著告訴他,雖然知道已經無法挽回,「我們還計劃要跟你的家人一起吃晚餐。要我去接你嗎?」

我聽見移動聲,然後電話斷線了。

挫折的淚水盈滿我的雙眼。但是挫折很快轉為痛苦,我不想面對其實已經知道好一陣子的事實:我的感情已經結束了。但我無法再繼續假裝。這兩年半以來的跑馬燈在我腦中閃過。德魯是我的初戀。我想起剛開始時,我們的愛情還甜蜜純真。那時我以為他將是和我走一輩子的人。

我走到沙灘上,坐在浪花邊緣。我知道我該做些什麼,因為對我們兩人來說這才是正確的。他需要當年輕的黃金單身漢,而我因為工作的關係,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會是稱職的女友。我環抱膝蓋,想到可能永遠失去他,不禁感到一波痛苦襲來。我無法想像沒有他的生活。德魯不僅是我的男友──他也成為了我最好的朋友和家人。

隔天下午,德魯終於回到小屋時,我躺在沙灘上。我連問他去哪裡了都沒問。我哽咽著吞回淚水。

他走出屋外,開口道歉。

我抓住他的手。

「沒關係。只是時候到了,你必須享受青春,我必須專心在工作上。」他撇過頭,我覺得我看見他眼眶濡濕。他用雙臂環抱我,我靠著他胸膛哭泣。他抱著我,但我知道他同意了。我們就那樣坐了好一陣子。

我把臉埋進雙手裡啜泣,我不知道該怎麼離開,感覺打從我離開的那一秒鐘起,所有事情都會驟然改變。我再也無法吻他,或者在他身邊醒來。我們共同經歷了那麼多事,而兩個人一起過的生活即將戛然而止。

我走進屋裡,開始在臥房裡打包,因為啜泣而全身顫抖,默默希望他會攔我,求我留下來。但是他只待在客廳等候。 

我拿著打包好的東西站在他面前,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來他早已離我遠去,甚至沒起身擁抱我道別。

「我愛你,我永遠都會愛你。」我哽咽道,然後離開他的生命。

在我空蕩安靜的屋裡,我爬上床,抱著露西。這天是星期六晚上,我的每個朋友都出去玩了。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一個人週末單獨在家。

為了經營牌局,我學會如何堅強勇敢,學會如何拋開個人情緒。我必須學會解讀玩家的心思,必須有自己的一套策略。

但那天晚上,我的武裝四分五裂,我不過是大城市中一個心碎的女孩。

離開德魯是我長大後最成熟也最艱難的決定。沒有創傷、沒有鬧劇、也沒有終結感。只是時候到了。我們在現實生活與各自的缺陷所能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親近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