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見妳的二十歲背影——《二十歲女生》專題

專題

「從哪一圈羊水裡生長,從哪一條陰道裡出走,誰的奶與蜜滋養著妳,端著世界來到妳眼前,the womb,這裡是應許創造的奶與蜜之地。」在這一期雜誌的製作期間,我重新聽起巴奈在二〇〇八年的《停在那片藍》和二〇〇〇年的《泥娃娃》,於是在最後,寫下了這一段文字,將它放在雜誌的封底。
為什麼是二十歲女生?作為一名生在台灣的,二十幾歲的女生,得要看見什麼?
當然,我們很難在一本雜誌裡細密證言所有的少女歷史,但我們必須和始終在場的少女們共同見證——隨身攜帶各色各樣的扁平梳,酷酷集團才會戴無鏡片塑膠眼鏡(最好還要有小蝴蝶結),最酷的同學穿的外套一定是繡著別人姓名學號的,我們從無名小站畢業投入隱 +N 的臉書時代,小蕃薯養成一座開心農場或者水族箱——後來的世界,發生了什麼樣的質變,才讓我們成為始終逃逸、始終沒有抵達的我們?
太陽花學運時期,我們見證並且投入,此生的第一場公民運動;雨傘革命時期,我們在隔海的台灣,練習有了投票權之後,應當作出什麼樣的判斷;更後來,是我們都上了大學,才第一次在盜版網站看見《頤和園》,在關上電腦之後,那一場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在香港開出血花。
當婁燁和余虹臉上的風霜,折射出整個時代的惘然,生在台灣,我們或許才回頭看見,那些困囚於反覆黑夜裡的徨惑青年,而生在這一片自由民主的土地,我們才鬆動並且由此燒灼出了什麼——在我們看見之後,我們才開始決定自己是誰——而我們又要如何觀看呢?
幾乎是所有立志念文學的女生,都在二〇一七年讀起房思琪。直至今日,奕含與思琪都還住在我們的身體裡。在無數次妳感覺到「好像怪怪的」的時候,妳總會想起,走進那座初戀樂園時的如坐針氈,在極少次妳可能想過未來會有一個寶貝女兒的時候,妳總會想著,真的要讓女兒活在這樣的世界嗎?
於是,妳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為什麼導護媽媽是導護媽媽?為什麼內衣褲要曬在照不到太陽的地方?為什麼運動要有女神?為什麼她是女導演女作家女歌手女演員女⋯⋯?
一路至今,當代的女人們,興許自吳爾芙的古典訓誡出發,我們過著雙重生活,而創作不輟,也只為想像——我們如何擁有一個明亮的陰道,自生中再次復生,回到溫暖的子宮——然而,正是在這樣的雙重生活裡,我們才理解必須先肯認自己,而非相忍只為國。
肯認自己的身體經驗並不同於生理男性,我們擁有一座子宮,因此小腹天生凸出,我們擁有月經,因此週期更新排出,而這些經驗,也不會因為我們想要自由民主,就得要假裝不存在,更不需要因為我們想要性別平等,就應該表現陽剛,我們同時喜愛自己的生理身分,但同時對抗著社會性別——如此一來,我們才能先錨定自己。
自「人」(I’homme)一詞不再單指「男人」,而是意指「人類」開始,女人們彷彿都將在某個時刻,成為博日娜・涅姆措娃(Božena Nemcová)筆下的外祖母,於混沌世道底下,幻想一道最為龐大的勇氣與氣力,挨著荊棘叢,抵抗地行走,並向歷史怒吼。
我們讀莒哈絲或安妮・艾諾的抵抗,也讀林雪虹或張慧慈的生命,由此指認出一道世代的女人身影,指認一個女人在成為妻子、母親之前的芳華,我們看見女人同時照看生活,還要透過寫作戮力建起自己的房間,於是這一次,我們不想再當女神了——我們視自己為一本書、一張專輯、一部電影,無意再次標誌命名,又或揭示其中臉孔,更願透過所有女生的目光來重現,以繪畫和文字,以一切誠實到接近透明的方式,來復魅,來除魅。
《林門鄭氏》的作者林雪虹,我們曾在雲端一見,當時聊起她鍾愛的柏格曼電影,以及柏格曼的心靈故土法羅島,雪虹說道,曾經的她深信薩伊德寫的那條「在哪裡都不要有家的感覺」,而今她更希望自己終有一天能覓得她的法羅島,無論生活或寫作,都能在此平靜。
在成為的路上,我們如何看見,如何思辨,如何成為,即使痛苦,但很有力量。而我們必須/我們將要——向著那個能夠命名自我的未來前進——在沒有煙抽的日子裡,在煙霧散去的日子裡,在接下來所有關於我們的事裡,成為新的火種,寫下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