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季節》：一個時代的呼嘯而過

「人們從水中仰起面龐，承接命運的無聲飄落。」
──《漫長的季節》文學策劃 班宇

故事的最後，水化為雪，每一個角色仰望紛飛的雪花，無盡的秋天終於過去，彷彿在接納命運的同時，內在時間才又真正開始流轉。私以為，這是《漫長的季節》一舉成為個人心中 2023 年最佳劇集的原因，它完美地運用一起碎屍案，一群小人物的命運，於東北一座虛構小鎮樺林，穿梭二十年的歲月，交織二十年的悲歡離合，以極為出色的敘事手法和極度細膩的鏡頭語言，瀰漫著詩意和深沈的時代意識，將時間於人們身上留下的痕跡完整呈現於觀眾眼前。

《漫長的季節》改編自劇本《凜冬之刃》，原著作者於小千同時出任編劇，導演辛爽至今執導的兩部影集《隱秘的角落》與《漫長的季節》皆獲得廣大好評，並聘請同為東北出身的作家班宇作為文學策劃，將全部劇情以小說大綱的方式重新寫過，劇名則取自班宇第三本著作《緩步》中的同名短篇小說〈漫長的季節〉。

此劇共計十二集，採用非線性敘事，章節分明，邏輯清晰，節奏掌握極佳，設定於東北振興國企改革的陣痛年代，時代背景與懸疑犯罪縝密結合，創造出既貼近真實，又具備文學、藝術與娛樂價值的故事，猶如一首長篇的時代輓歌。

這首輓歌，關乎生命的消殞，純真的失落，道德的崩毀，時代的更迭，東北的衰亡，曾經撐起整個廣大地區的樺鋼工廠漸漸傾頹，以及最驚人的：令人想起導演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動盪時代底下，危險一觸即發的社會氛圍裡，看似無害的少女與看似叛逆的少年──他的叛逆不是一味械鬥滋事，而是竭力尋求社會認同，以突破長年來的生活困境，這樣的困境可能來自成長背景、家庭環境，上一輩的人追求安穩的未來，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則如胡波所點出的，並非不愁物質便能擁有理想的人生。

然而，該如何挖掘有別於多數作品的切角？班宇如此表示：

「我想寫的是相當於一個群像。這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時代的呼嘯而過。它既落在王響身上，也落在宋玉坤身上，也落在邢三兒身上。」

故事遂從三名中老年男子王響、龔彪、馬德勝晚期的遭遇展開，聚焦於所謂「最有人生力量的時刻」，也就是他們人生最困難的時刻。這些人物都具備相當鮮明的人格特質，同時也帶有一定程度的性格缺陷，好比王響堪稱樺林的正義魔人，總是自負自傲面子擺第一，王響的表妹夫龔彪老是投機取巧，說話半瓶水響叮噹，馬德勝雖為退休警官，卻時常感情用事；二十年前三個人處處意氣風發，二十年後眼神則閃爍著無奈與悲涼，《漫長的季節》便在碎屍案與泡水車之間，以這三位要角的經歷和變化拼湊出光陰的輪廓。

「人活到三十五歲之後，並不是按照一個線性時間去活，而是被一個個事件所切割。你的生命計時方式不再是一年、一月、一分、一秒，而是你因為這一件事，可能五年無法釋懷，可能十年揮之不去⋯⋯所以漫長的季節，最漫長的是等待重逢的那些時間，最短暫的是每一次重逢。」

班宇對於時間的詮釋，與克里斯多福・諾蘭可以說是英雄所見略同。實際上，時間是感性的議題，尤其人在不同階段自有不同的感知，往往中年過後會陷入對時間流逝的情感偏執，被生命中一個又一個的檻劃分開來，就如王響的外在模樣漸漸凋零，內在時空卻長期停滯於兒子王陽身亡的那個秋天。

一個明媚的夏日，一個漫長的秋季，就如楊德昌透過情殺案件折射整個時代，王陽的驟逝亦關乎複雜的社會脈絡和人們的生活模式，辛爽高超地將目光放至形塑此起悲劇的群體狀態以及人性深處。

因此，劇情的厚度層層建立於此。我們看著一度以樺鋼為傲的員工被放在遣散名單中，看著昔日意氣風發的同事大衣底下藏著尿袋，看著傳統觀念底下的爸爸親手將兒子越推越遠，看著聾啞少年為尚未萌芽的愛情撕心裂肺，看著遭受迫害的少女痛下決心起身反抗，看著不敢奢求的黃昏之戀死灰復燃，看著一事無成的中年男子為愛鬆開雙手，看著保有理想和熱忱的前警官拒絕溫順地走入那良夜，看著分崩離析的家庭於生死一瞬覓得延續下去的契機，看著人生無常終究分不了是善是惡，看著早已注定好的命運被現實的殘酷漸漸淹沒。

《漫長的季節》的深刻，也成就於演員的詮釋和角色的塑造，每個人物有血有肉，每位演員不僅徹底活成中國東北真實的小人物，更展現了他們細微且獨特的角色魅力，無論飾演王響的范偉，飾演龔彪的秦昊，飾演傅衛軍的蔣奇明皆是如此，隨著愛情、夢想、記憶，不得不為生活葬送曾為理想主義者的自我。同一副身軀的二十年前與後，那些人世滄桑、死性不改，留住想忘記的、忘記想留住的，諸如此類的抽象事物宛如歲月鑿痕，從我們的眼神、頭髮、表情、舉手投足傾瀉而出，而這些鑿痕本質上就是命運使然。

得知死亡真相，方能坦然接受命運，告別不斷糾纏的過往，告別昨日種種苦難，無人知曉，無人理解，而整個季節將它結成了琥珀。所以王響向過去的自己、向淚眼朦朧的觀眾高聲疾呼，往前看，別回頭，一個時代真正呼嘯而過，遙遠的事物將被震碎，原來人心的救贖就存在於文學光芒之中。

故事的尾聲彷彿命運的〈再回首〉，眾人仰起面龐，緩緩飄落的雪花將一切昇華，車輛落入水中，火車繼續行駛，黑髮與白髮對視，生者與逝者相望，喜劇與悲劇相依，像時代的浪潮不斷推進，曾經的擦肩而過，曾經的徬徨迷惘，曾經的年少輕狂，曾經的愛恨痴真，人們活著的軌跡無聲寫下了整個時代的迴響。

「曾經在幽幽暗暗反反覆覆中追問，
才知道平平淡淡從從容容才是真。
再回首，恍然如夢；再回首，我心依舊。
只有那無盡的長路，伴著我。」
──片尾曲〈再回首〉姜育恆

全文劇照：出自海報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