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24

By 香功堂主

《別對映像研出手》:創作熱情與現實考量的拉鋸戰

芝濱高中的三位女學生:觀察力一流的淺草綠、高人氣少女偶像水崎燕、擁有過人商業頭腦的金森,聯手成立映像研社團,憑藉著對動畫的熱情,創作出心目中的理想作品!

「小學六年級時,我的夢想就是當個冒險家。」

湯淺政明導演的《別對映像研出手》,改編自大童澄瞳的同名漫畫,細述動畫如何從無到有的過程。動畫是怎麼產生、創作者是如何養成的?首先,要有「熱情」,沒有熱情難以成事。除了熱情外,還要有「觀察力」:淺草和水崎,一個擅長場景設計,一個擅長人物設計,負責的領域不同,但是對生活裡每一個微小細節的存在都帶有著偌大的好奇心,透過不斷地觀察與臨摹,畫出(創造)具有說服力的場景與動態。然而,有熱情有觀察力還不夠,她們同時具備了寬廣的想像力──缺乏想像力的創作者,只是抄襲,難以提出個人的見解,作品或許可以達到「匠」的位置,卻不是「藝術」之流。

技術與創意到位,就有好作品嗎?《別對映像研出手》告訴觀眾,還差得遠呢。劇本該怎麼寫、分鏡該怎麼設計,影像的風格、色彩、配樂該如何使用,通通都是學問。創作細節照顧好,或許「有機會」端出一部精彩動人的作品。接下來的問題是:一部作品是如何「出現」在觀眾面前?資金從哪來?創作者、客戶與觀眾之間的關係又是什麼?創作者可以悶著頭畫自己的東西,完全不顧慮商業考量(觀眾觀感)嗎?客戶對於一部開發中的影片,又該佔有多大的影響力?另外,為何有些作品完成後,特別容易被觀眾看見?有些作品明明拍得精彩,卻會被忽略?宣傳對於一部作品的重要性在哪?影片拍完後就是「結束」嗎?製作成本如何回收?周邊商品怎樣推銷?一間公司怎麼永續經營下去?

《別對映像研出手》可說是內行人看門道,外行人看熱鬧的作品,影片點出許多身為觀眾的我們,壓根沒有想過的問題。這麼「硬」的題材,湯淺政明導演卻是處理得趣味橫生,一點都不沉悶,每每令人內心忍不住擊掌叫好。

《別對映像研出手》遊走在想像與現實、商業與藝術之間,一邊鉅細靡遺地向觀眾介紹動畫製作的專業知識,一邊讓我們看到日本人最會拍(而且拍最好)的「職人劇」,不只是淺草和水崎對於自己的作品有著極高的要求,試著把每個細節都處理得盡善盡美,就連看來商業導向的金森,也讓觀眾看到身為製作人的難處與強大的抗壓性:找資金、監督進度、確保創作者不會「失控」,不會過度沈溺在自我世界,忘了作品必須要能與外在的世界對話等!

我們在《別對映像研出手》的角色身上看到生命共同體的完美展現,例如金森會告訴淺草:「身為導演,必須具備指示其他人畫畫的能力」,把淺草從個人創作的小天地,拉到一個更高的位置,唯有懂得與人合作,才有機會創作出強大的作品(職場講求的是團隊合作);同樣地,淺草也會提醒金森:「培養眼光也是製作人的工作之一。」製作人跟創作者的立場不同,對待作品的方式自然不同,然而,兩者的眼光若是天差地別,必定會有許多的衝突與摩擦,進而影響到最後的成品。因此,創作者精益求精之外,製作人也得跟上,雙方位在差不多的水平,合作起來才會愉快。

《別對映像研出手》既「浪漫」又「現實」。「浪漫」的是淺草等人對於創作的熱愛與熱情,令人為之嚮往,想要像他們一樣,把每一份挑戰都視為一場偉大的冒險,無畏無懼,用力活在每一個當下。一如水崎對父母說:「在製作動畫時,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活著,就是為了一直做這樣的東西,我已經無可自拔了。」無可自拔地愛上製作動畫這件事,這告白真是浪漫死了!(湯淺政明導演像是透過水崎一角,訴說他對製作動畫的熱愛)

《別對映像研出手》的「現實」在於影片並沒有停在熱血漫畫常見的「無私」夥伴情誼之上,淺草等人確實合作無間,但影片也誠實地點出鐵三角能夠合作愉快,是因為「目前」的她們各取所需且各有所得,亦即,未來利益或想法出現無法克服的落差時,分別,便是在所難免。

此外,「用動畫聊動畫」讓《別對映像研出手》有著「閱讀」的趣味性。《別對映像研出手》片中出現大量的手繪草圖,用以呈現作品在初期的模樣,而幾段戲中戲的畫風也沒有特別地精緻,訴說淺草等人的技術仍在摸索與琢磨階段,未臻完美。退一步看,《別對映像研出手》畢竟是一部「已完成」的動畫影集,因此這部作品的「結果」必須像個範本般的存在,要讓觀眾看到一部出色的作品該是什麼模樣。相較於湯淺政明導演揮灑天馬行空創意的《四疊半神話大系》、《乒乓》、《心靈遊戲》等作品,《別對映像研出手》無論是人物的肢體動作、背景繪製、環境音效的使用,都更為講究與精緻。

《別對映像研出手》在戲中戲的部分,保有湯淺政明導演一貫的影像風格(感謝愛做夢的淺草,她的幻想場面都是湯淺政明導演的拿手好戲):變形的空間、誇張的肢體動作、極具動感的線條繪製等,喔,還有湯淺式青春校園作品必備的「學園祭」場景。湯淺政明筆下的學園祭,常常是「誇大瘋狂」的代名詞(《四疊半神話大系》和《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皆是如此),學園祭會上演學生會與下屬(衛兵)所代表的霸權(體制),追捕不聽話的叛逆學生們,用以隱喻僵固的體制如何限制年輕人的想像力,讓愛情與夢想為之乾涸。而湯淺政明導演的主角們,總是選擇與學生會對抗,試圖打破體制,追求更大的(創作)自由。

如此一想,學園祭裡的學生會與主角們的戰爭,不正似湯淺導演面對產業、外界眼光(導演的作品大部份都不是商業取向)以及他對自己作品的期許嗎?在既定的敘事中(傳統/體制/學生會),嘗試突破觀眾對於動畫的想像,創造出專屬於湯淺的美學風格!《別對映像研出手》的水崎曾對金森解釋為何她如此專注地捕捉與呈現人的動作細節,她說:「我為這份執著而生,就算大部份的人不會關注細節,我也要拯救自己,我得告訴那些為每一個細節而感動的人們,告訴他們,我就在這裡!」這段台詞闡述了水崎(以及淺草等人)對於自我理想的堅實信念,以及對成品的高度要求(要做出讓自己也能驕傲的作品)。

水崎的話語,意外點出我對「看電影/影集」這件事的態度。儘管 Netflix 有著可以讓影片播放速度加快的功能鍵,縮短觀看影片的時間,我卻從來沒有使用過這項功能。對我來說,使用快速播放鍵是對創作團隊的欠缺尊重。我無意批評他人選用這個功能,每個人本來就對自己想要「花多少時間」在一件事上有著不同的考量。我只是對看電影/影集這件事有點「潔癖」,害怕自己沒有「好好看完」一部影片,會辜負他人付出的努力。

金森曾說:「沒人知道的店,是不會有客人光顧的。」一部作品完成後,若是沒有人知道影片的存在,或是沒有引起觀眾觀賞的慾望,那麼電影拍得再好也沒有意義。這其實也是每個創作者內心的期待與焦慮,期待作品能被更多人看見並且受到喜愛、焦慮於人們的時間有限,有些好作品始終無力觸及更廣大的群眾。湯淺政明導演的作品不是每一部都能打動我,但是當導演的作品打動我時,其震撼力無與倫比,久久難忘,例如《心靈遊戲》、《四疊半神話大系》、《乒乓》、《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等,如今還要再加上《別對映像研出手》,一部獻給動畫迷與電影迷的美麗情書。誠心推薦給每一個熱愛創作與電影的朋友們。

全文劇照來源:動畫官方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