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11

By 15噸的書

《妄想代理人》:由一生二,魔鬼與天使的雙生

《妄想代理人》共 13 集,除了後 2 集作為故事的收尾,其餘 11 集盡訴召喚「少年球棒(少年バット)」的情況。每一集都可獨立成篇解釋,分析其中意義。然而,這麼多的故事皆是由鷺月子而生的少年球棒和瑪洛米所延伸,是他們的變形。在第七話〈MHz〉中,馬庭觀賞老爺爺由一生二,再生眾生的魔術,揭露了不同情境下的一體兩面,正如第二話〈金色鞋子〉中的鯛良與牛山、第三話〈雙唇〉中的蝶野與瑪莉亞。雙生的概念是建構整部劇的核心,少年球棒與瑪洛米正是缺一不可的運行動力──少年佔片頭,瑪洛米據片尾,雙方以各自的方式操控眾生。

「啦依呀~安心地沉睡吧!世界為你歡笑」

有趣的是片頭與片尾相呼應的群像。片頭是,每個出場人物依序肆無忌憚放聲大笑的畫面,搭配著背景的轉換,或站危樓半空,或立於斷井頹垣,唯一不變的是那連共振頻率、嘴角弧度都同步的笑聲。那種整齊劃一的笑極具渲染力,但絕不是感染你我心情愉悅的舒爽,而是帶著某種嘲諷感,欲蓋彌彰地文飾身後隱藏不見的「什麼」。因為一望可見張狂的笑,令人愈發感覺「什麼」的真實,直覺它具有排山倒海的力量,得以吞噬人屍骨不存。同樣有著招牌微笑的是少年球棒。當他舉起球棒總會露齒而笑,有張牙舞爪的意味,又像是救人於水深火熱中而興起的悲憫。

片尾是,一張張出場人物昏睡的側寫。背景不再轉換,全是綠意草原;配合著沉睡人們臉上的安詳,彷彿不存在任何感官知覺,消弭所有他人外在的連結,甚至是無我的境界。眾人以瑪洛米為中心環睡,像極旋轉木馬的裝置,是所有人同乘的一場遊戲一場夢。一旦啟程輪轉,誰也無法中途下車;若是有人強行破窗而出,那麼遊戲便會被迫停止,由外場等候的人取代──千萬別以為外頭沒人,想要擠破頭進入者大有人在。

片尾的祥和雖然不像片頭大笑般令人毛骨悚然,卻一樣感覺不切實際。不僅是銀幕裡的人身處夢境,就連銀幕外的我們都像是夢一場。頭尾的狂笑與安睡,雖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行為舉止,卻都是同種表面的掩飾。而我們其實清楚得很,若沒有這層鍍金,所有陳年污垢將一傾而下,淹沒辛苦建構的築牆。

頭尾的串連其實已透露了整部動畫的核心價值。少年球棒是眾人所生的一場惡夢,而瑪洛米則是集體做的美夢。惡夢與美夢並非絕對的相反或相符,而是源自同根,生於同因,彼此需維護著質量守恆。這一點是動畫最初未知,但最後不得不知的道理。一開始先從少年球棒的攻擊成為都市傳說,原是人心惶惶的恐怖,後來可知其實從根源(鷺月子)便是防衛機制的心魔。壓力的催發使得意志消沈,心魔便有機可趁;甚至是作為逃脫現況的幫兇──人們情願以更暴力且失控的方式摧殘自己,只求能暫離當下。在第 11 集〈不得進入〉中,我們可以透明化地觀看人們是如何與少年球棒搏鬥。豬狩的妻子面對少年球棒的挑釁,不斷陳述、反駁地自言自語。只要她稍有示弱,少年的剪影便會膨脹一吋,揮舞球棒的力道也隨之張狂;而當少年以為可以下手了,她又回歸鎮定地釋然。因此不論少年如何龐大兇狠,始終無法欺身。這個拉拔的過程,是每個主人公共同的經驗,而唯有豬狩的妻子從這場戰役中全身而退。

「夢告!看似將要結束的故事,又再輪迴從頭上路」

正當妻子告捷,豬狩卻意外撿到瑪洛米吊飾,並陷入了自己最嚮往的舊時代,民風淳樸,充滿人情味的昭和時期。那是瑪洛米供給的美好幻影,倒映著人們內心最安全舒適的一處,令人誤信鏡花水月中的一切──這仍是逃避現實的一種。瑪洛米的「可怕」在於,它是以溫馨可人的海市蜃樓,招引人甘心沉醉其中。進入容易,退守卻難,那等於是要親口承認自己所認可的世界,並不存在於「我」之境。豬狩能抵擋少年球棒的威脅,卻無能躲避瑪洛米的溫柔鄉。隨後闖入其中的是始作俑者鷺月子。她的介入填補了豬狩渴望小孩的缺憾,而豬狩的存在則圓滿鷺月子對父愛的想像。這座海市蜃樓明顯與現實樣子相差甚遠,所有人事物皆是 2D 平面,像是為了滿足境地而生的 NPC,毫無自我可言。

瑪洛米之癮,在於任旁人敲打呼喚,唯有自己能做主沉溺或是出走。任憑馬庭呼喊豬狩之名,其妻以死令他醒悟,這些若非他自己想澈,只能是耳邊風吹過,無法惹出一點漣漪。當豬狩以球棒摧毀鏡像,散落一地的瑪洛米,背後卻是沒有半點星闌的真實黑幕。他說:「我失去歸宿的現實才是我真正的歸宿。」嚮往的境界從來就不會是歸宿,唯有站立在現實的基點上,那份美好才不會因失真而反噬你的價值和它的純粹。

球棒是少年用以助人逃避的武器,在這裡被用來打破鏡像,正是說明少年球棒與瑪洛米的相輔與相剋。他們能彼此抗衡,主宰對方;但在真實世界中,不論偏執哪一方,都將陷入無比瘋狂的煉獄。一邊是破綻百出的美麗泡影,一邊是滿目瘡痍的創傷病態,皆非現實所能全盤承受得了。

結尾是沒有結局。儘管所有故事的起點已經完全釋然和解,少年球棒與瑪洛米也因此消失不見,但魔鬼與天使的雙生定律,依舊支配著社會運作。失衡的結果是我們無法預料的,唯一能做的只有小心翼翼地平衡兩端。若想走近清除某端,便會使之再度膨脹,攻陷整座城市。我們依舊得生在輪迴不斷的無間道,是誰成為了原型?或是替代了預言家?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在於,即使我們已然清楚意識到社會傾斜的可能,卻無法輕易地調整結構。正如結尾夢告裡所提示:沒有解不開的謎,解不開的謎沒有答案。謎底已經解開,而我們依舊只能靠著魔鬼與天使的迴圈繼續生活──或許這才是真正的謎底。

全文劇照提供:光年映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