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5.15

By 黃潤宇

What if 你我都能選擇今天怎麼說──專訪《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

2024 年金馬影展期間,《看我今天怎麼說》初次登上台灣大銀幕。這部由中生代導演黃修平執導、沒有重金砸注與華麗名單的香港電影,卻在影展期間已頗受關注。同年金馬獎,《看》入圍了最佳男、女主角及最佳音效三項;而二度入圍的香港演員鍾雪瑩,這次終於順利收穫了金馬最佳女主角獎。

今年四月起,電影正式在台上映,導演黃修平、飾演聽障人士素恩的鍾雪瑩,與同樣飾演聾人 Alan 的吳祉昊(Marco)結隊來台,為新戲作宣傳。兩位年輕演員如何詮釋和思考這部電影所提出的聾人困境?演出前後又有怎樣的經驗及觀察?此次專訪鍾說與 Marco,來看看他們今天怎麼說。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走廊,手語,溝通之可能

談到最初接下這部戲的因緣,鍾雪瑩是在與導演的溝通中漸漸發覺即將出演的電影與聾人有關,而 Marco 的經歷更具戲劇性:「我一開始還以為是詐騙。」

「最初是黃修平導演在 Instagram 找我,我心想自己只不過是一個普通人,他怎會找我呢?」才二十出頭的 Marco,此前雖已有舞台經驗,但從未演出過電影,導演的「cold call」讓他一時之間摸不著頭腦:「之後就知道,原來他想找一位聾人來做主演,也知道了他想講關於聾人群體的議題,所以我就接演了。」

幼年時期,Marco 就因基因突變而確診了聽力障礙。雖在「手語雙語共融教育計劃」等支援下成長,一般交流幾近無礙,但他在開拍前也有所顧慮:「因為都知道對手演員是金馬影后和金馬阿修(游學修),所以都會有些擔心。兩位都是我很喜歡的演員,因此會怕自己班門弄斧、或者演得不足,怕阻礙大家收工。」Marco 也提到,在進入劇組後,導演很快就意識到這個問題,於是約大家吃飯、聊天,更加熟悉彼此,這或許也令電影中三人的對手戲演出更加親近自如。

而那麼多場戲裡,問起兩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場,鍾雪瑩毫不猶豫地作出選擇:「我想是小子信和小 Alan 在班房門口的那場戲。」

她指的是片中一幕,兩位男主角年幼時,因為一起對抗學校不准聾人學生打手語的要求,而被老師訓斥罰站。兩個小朋友分別站在班房外的走廊兩端,卻能用手語溝通。「我覺得攝影師處理得太好了,」鍾說感歎道:「那個畫面,首先我覺得是很好看的;其次,因為這一幕是在說,即便站在那麼長的走廊上,還能用手語溝通到,這是很神奇的。」在她看來,這一幕正是想要跟觀眾說:其實每個人都在尋找一個對象、一種方法,用自己最舒服的方法去表達,可通常找尋的過程不一定順遂,或甚至要花上很多年時間,但戲裡的兩個小朋友卻做到了。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專訪/攝影 ioauue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專訪/攝影 ioauue

聾人,聽人,隔閡何以產生?

對 Marco 而言,電影中最深刻的部分則是三位主角各自面對的掙扎。

當素恩在職場感到煩悶、獨自上天台放風,他看到雙眼泛紅;當子信用手語表達「以聾人為豪」,他則被帶動進而重新思考「為什麼聾人會以聾人身分為豪?」的問題。電影到最後,子信因聾人身分而無法考取潛水教練牌照,這也觸動了 Marco 的個人經驗:「香港很多聾人都未必能做到他們真想做的事情,這個是一個真實的現象。」

電影中的三個角色來自不同階級,子信住在較為狹窄的房子裡、家人都是以手語溝通的聾人;Alan 的家庭則較為中產,也給予了他許多實際支援。同樣面對聽不到的處境,三人的選擇和生活狀態也迥異。「我覺得是很真實的現象,因為階級也很能代表(一些事情)。」Marco 對此深有體會:「例如戲中角色 Alan 可以到外國讀書,在有支援、有選擇的情況下,人的性格當然會有變化。如果是處於低下階層,就要看政府是否能夠提供協助;如果制度提供的協助不足夠,那當然是會出現問題的。」

《看我今天怎麼說》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看我今天怎麼說》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比之電影中的溫文形象,現實中的 Marco 更為敏銳、直接,他一直在留意香港聾人及其他弱勢族群所面對的困境,例如,在目前的教育與制度環境下,仍有很多人對這一族群有著強烈的刻板印象:「為什麼人們總覺得聾人好像不懂讀書、不太聰明?這其實不是聾人的問題。倘若社會忽視這個群體,他們也就像電影裡的子信一樣,無法發揮自己所長。」

鍾雪瑩所飾演的素恩,因為意外導致失聰,從小就被母親要求「變回正常」,這也讓演員感到共鳴:「其實從更小的範圍來看,現在每個人對身邊的人,好像都少了一份瞭解和認知。」她以鄰里關係作為對照:「現在的鄰里關係,可能都沒有以前那麼親近了,那我要怎樣接觸一些原本不認識的人呢?又如何可以跟他們一起成長呢?」亦如是者,從這個角度來看聽人與聾人之間的溝通隔閡,就能找到箇中原因:「是因為我們彼此都不認知。」

正是因為看到了彼此間的陌生,鍾雪瑩也直言,希望這部電影能打開一道小門,讓彼此瞭解多一些:「大家認知得更多,是否就能撇除一些障礙呢?我講的障礙,可能是溝通障礙,或者是共處的障礙。」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兩邊不是人」

對於鍾雪瑩提出的這一觀點,Marco 也深感認同:「我覺得雪瑩說得很對。儘管不是每個人都能得到機會、可以選擇,但起碼在一個現代社會,聾人(得到的資源分配)應該要跟一般人士差不多吧?」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他給出一組令人沮喪的數據:「2022 年,有 46% 的香港人能夠接受大專教育,然而聾人卻只有 8% 。」

香港有一位聾人棋手李菁,曾經在國際象棋賽事中奪得名次,但最後還是不堪壓力,選擇離開人世。當 Marco 提起李菁事件,眼中有許多不捨與不甘:「當這個群體可以得到全能發展、眼界更加開闊時,大家就無法否認他們是有實力的。但現在他們都得不到支援、無法發揮實力,又要怎麼呈現給大眾看呢?」

這是 Marco 看到多數香港聾人所面對的困局。然而對他來說,眼前還有另一個難題。

Marco 飾演的角色 Alan,跟他自己一樣,也是從小開始學手語,長大後手語、口語都可溝通。在旁人看來,他可以自在遊走於聾人與聽人兩邊,然而他卻覺得這導致了另一個問題:「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兩邊都不是人。」為何會有這種感受呢?他解釋到:「在聽人世界,我可以聽到聲音,但又不是那麼清楚,沒辦法完全參與;而在聾人世界,我始終不是一開始就用手語,所以覺得無法完全明白(詮釋)自己的想法,沒有屬於自己的群體。」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其實這也是電影中素恩面對的窘境。在「口語為先」環境下成長的她,既無法完全理解、熟悉使用手語的聾人朋友,又在一般職場上被疏離對待,為了將這種更迂迴複雜的處境演繹出來,鍾雪瑩也在前期下了很多工夫,更為此調整演出方法:「在前期訪問、提供故事的聾人之中,很多人小時候是在口語訓練下成長的,對於聾人身分不是那麼確認。」

當鍾雪瑩接下這齣戲時,原本希望自己的手語要更貼近香港聾人、手語使用者的語境,然而在與手語指導討論過後,這個想法反而被按了下來:「他們要我記得,素恩其實才剛學手語一兩個月,因此手語不能太流暢。」作為聽人演出聾人,或會面對「身分代言」的挑戰疑慮,但正是對於不同聾人處境差異的細緻理解,和基於瞭解後的細膩演出,讓鍾雪瑩可以坦然地說:「我當然有聽人演聾人的自覺,也都希望能夠對得起他們。」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專訪/攝影 ioauue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專訪/攝影 ioauue

要學手語,才能拼湊出完整的歌詞

當電影進入尾聲,香港歌手陳蕾作為「彩蛋」出現,片尾曲〈What If〉緩緩響起。這首歌的填詞人,正是「填詞 L」鍾說。(註 1)值得一提的是,〈What if〉不僅有一般口語歌詞,同時也有一套手語歌詞。在香港電影金像獎現場,飾演小子信、小 Alan 的兩位演員亦現場用手語唱出這首歌。

「本身導演已經告訴我,這首歌會有手語,所以當時已經說好留 intro、outro 給手語部分。」鍾雪瑩回想在歌詞創作過程中,導演曾提到,希望歌詞並不只是從素恩的角度出發,而是想讓觀眾都能夠理解,從而成為觀影後的一個總結。

「這首歌的口語部分更溫和一些,希望大家可以代入自己的故事;但手語的部分會更直白。」鍾雪瑩透露,口語歌詞尾聲「我會講/喜歡的結語」其實還有未盡之處,那就是用手語表達出戲中三個角色的意涵,分別是──子信的以我為榮、Alan 的簡簡單單、以及素恩的自由自在。「如果只聽這首歌的口語部分,可能你只能收到五分之四的內容。當你選擇去理解手語的部分,才能更完整地理解整首歌,更加具象。」身為填詞人的鍾雪瑩,把這份關於理解和溝通的期待,巧妙地藏進了歌詞裡。

對於片尾曲的手語歌詞部分,Marco 也表示很新奇:「香港沒有那麼多手語歌的演出,這也是一個很好的 gimmick(噱頭),可以讓大眾認識到,聾人也可以用手語歌的方式,去表達出一些平常我們聽音樂時的情緒。」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最緊要係有得揀」(最重要的是有選擇)

在訪問最後,我們邀請兩位挑選一個詞語 / 手語,來闡述他們對這齣電影的感受。而兩人竟不約而同做出同一個手語:有得揀(有選擇)。

「不僅是在弱聽或聾人群體,其實每個人要有選擇,都是一件好奢侈的事。」Marco 感慨道:「就算是聽人也好,他們也可能因為不同原因而無法選擇。所以真的祝福大家可以有選擇,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鍾雪瑩卻從另一個角度出發:「我是覺得任何環境都可以有選擇,心態上的選擇也是一種選擇。或者是選擇不再做一件事,好像素恩一樣,那也是有選擇。」

《看》在香港已上映一段時間,許多聾人朋友及家屬入場觀看,並在映後談或社群媒體上分享自己的經歷。鍾說看到了一些留言,是來自人工耳蝸使用者、或是口語使用者,「他們說觀看這部戲的時候有點孤單。」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看我今天怎麼說》鍾雪瑩 ╳ 吳祉昊專訪/攝影 ioauue

電影中的素恩最後選了手語,不想再裝上新的人工耳蝸,這卻使得一些聾人朋友感到焦慮──這部電影是不是趨向叫人用手語交流呢?「但後來我又見到有其他人回覆,他們說,其實這部戲是在說『有得揀』呀!」鍾雪瑩延續著「有選擇」這個關鍵詞:「無論手語也好,口語也好,始終每一部電影,只能講到世界的一小部分,並非鼓吹趨向哪一邊。這部電影要說的是選擇,選擇你喜歡的事情。」

電影當然也觸動了另一些處於同種困境的聾人。Marco 記得,有一位四十來歲的聾人朋友,在看完電影後崩潰了。即使到了四十歲,這位觀眾因聽力問題而與父母產生的嫌隙與矛盾,仍舊無從化解。「他當時講了一句話,是希望用這套戲來叫醒他的爸媽。」

我們無法得知,一部電影對於整個生態、或只是對於一個個體的生活困境,是否會產生一點點效應。誠如鍾雪瑩所說:「這部電影的內容,當然是有夢幻的成分。無論在什麼環境下,都希望人們可以選擇自己最想、最舒服的方式去生活。這當然是一個希望,但是,我覺得電影也是一種帶給人希望的媒介。」面對來自不同背景、帶著各自情緒與疑問來看這部電影的觀眾,她誠懇道:「我知道癥結在哪裡,但仍希望這個夢幻的感覺,可以讓人得到一點慰藉。」


註 1. 鍾雪瑩在電影《填詞 L》(又名《填詞撚》)中擔任女主角,她本身也是香港新生代填詞人,曾為陳凱詠、李拾壹、胡鴻鈞等歌手填詞。

採訪、撰文/黃潤宇
攝影/ioauue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