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0

By 甜寒

「因為我相信電影」──專訪濱口竜介,談故事存在前的導演功課

將在二〇二二年二月發行的《釀電影》vol.7,以「在表演的路上」為題,撥開影視作品製作過程的迷霧,在表演者、表演者背後的手與觀/讀者之間,以文字架起溝通理解的橋,揭露演出背後的故事,讓作品本身之外的細節,也能成為觀眾與創作者間獨特的連結。

本期,我們特別邀請到日本導演濱口竜介,與我們暢聊他過往的作品,尤其細談去年底大受好評的《偶然與想像》,以及甫推出的新作《在車上》,從文字到影像的轉譯、與演員的溝通到創作階段對空間的想像──近兩小時的訪談,我們以收錄在季刊中的〈販賣空氣的魔法師──專訪濱口竜介〉,以及〈「因為我相信電影」──專訪濱口竜介,談故事存在前的導演功課〉、〈「讓美好與殘酷共存」──專訪濱口竜介,談創作與現實的相遇〉(近日上線)兩篇網站文章完整呈現,透過這一系列訪談,窺探濱口竜介創作背後的細節與意志。


「因為我相信電影,我相信電影裡出現的東西,會建立起它跟觀眾之間的關係,所以我讓它存在於那裡。可以說,一切回歸於我對電影本身的信賴。」──濱口竜介

二〇二一年,勢如破竹地,濱口竜介以新片《在車上》斬獲坎城影展最佳編劇及費比西獎。不久前,他的《偶然與想像》剛拿下柏林影展的銀熊獎,他以編劇身分和黑澤清導演合作的《間諜之妻》,也榮獲二〇二〇年威尼斯影展銀獅獎。

回望近年,二〇一八年《睡著也好醒來也罷》入圍坎城主競賽單元;二〇一五年《歡樂時光》他帶著四位素人女演員來到盧卡諾影展,亦有全員帶走最佳女演員和劇本特別提及獎的美談。之於影迷,「編劇及導演」濱口竜介早已不是陌生的名字,作為濱口粉絲,能見證杲日當空的此刻,是比魔法還要(不)虛幻的歡樂時光。

*語言與影像

甜寒(後簡稱甜):在您的作品中,大量表達著語言以及「什麼是語言」的思考,角色的話語也常介於虛假和真實之間,互相拋接著球。比如《在車上》,聲音繚繞在車內卡帶播放的妻子,名字是「音」,美沙紀的媽媽對她溫柔的時刻,扮演或分裂出的自稱是幸福的「幸」(さち);《偶然與想像》第三段兩個女主角最後記起的名字,也促成她們感動互擁的,是希望的「 望」 (のぞみ)。在您的多部作品中都曾提到「文字自己組成,文字不全然屬於作者」,片中角色也曾說出「創作物會超越作者」,對您自己本身而言,「語言」是什麼?

濱口竜介(後簡稱濱):喔,比較抽象的問題(笑)。其實滿多人問我「什麼是語言」,但我其實沒有太去深思過「語言」是什麼,它在我心中的確就是一種道具:語言組合起來,可以去達到目的。簡單而言,語言就是我為了達成目的的一種道具和手段。

甜:您大學就讀文學部,曾經有想過當小說家嗎?畢竟您自己也寫過很多劇本。

濱:基本上,我沒有想要成爲小說家過,因為我沒有想過「只用語言」去進行創作,「語言」對我來說,真的只是一種道具。然而,我在成爲導演之後,反而開始對寫小說產生了一點興趣──但並不會完全以作爲小說家的出發點去創作。那是因為,我在寫劇本的時候,是把語言當作要拿給演員使用的道具為前提。語言從演員的口中講出,在他們身上產生化學作用,經由表演,再反映到我的影像上面,才會變成我想要的創作。所以,我目前並沒有考慮從一到十完全只用語言呈現的創作方式。我反而喜歡在寫劇本時,用自己的文字去「留白」,留白的部分,就是由演員來補足。

甜:我能感受到您對「文字+影像」的高度控制力,比如電影《在車上》中,在高槻(岡田將生飾演)說出村上春樹原著長句「本当に他人を見たいと望むのなら、自分自身をふかくまっすぐみつめるしかないんです(如果希望真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筆直凝視自己的內心)」(註一)時,卻不會把影像「吃掉」。如此「語言化」的同時影像卻能夠一起推進,達到文學與影像的最大化。很好奇您是否曾被擔憂「過度文字化」(編按:以過多的對白或說明性過強的旁白呈現作品,使影視作品以鏡頭敘述的本質弱化)的思考所絆住呢?

濱:就像妳講的,其實「文字」跟「影像」並不相合。而我也覺得,自己在操作影像方面,不見得非常得心應手。我在創作的時候,因為都是先從劇本文本開始,一開始只能用文字去做創作,所以要如何用文字去導向影像這件事,的確是我常常會煩惱的課題。而如何去補強這個問題,並不是「我怎麼樣去操作影像」,而是「演員的表演」。一切都回到「演員的表演」。演員用身體「吸收」了我所丟出的文字,並反映出來,然後我再用影像去把它記錄下來而已。最重要的是「互動」的部分。

有時候,編劇就像是個工程師,去組合文字,設計讓演員跟演員之間產生互動。我時常跟我的演員說,不要去思考這句台詞必須做什麼樣的表演,反而要去思考講這句台詞之後,可以期待對方丟回來什麼樣的反應──你的預期,跟你去「接招」的能力,才會成爲我們實際上看到的表演。回歸劇本創作,其實我一開始寫的不見得只是「文字」,而是我寫下文字之後,用演員的聲音去思考,那些文字在我腦中已是演員的「聲音」。

甜:您剛才提到用「聲音」思考,以及,您拍攝電影是「看現場表演狀況再行紀錄」。但是,在您的電影中,重要的是許多室內空間或外景的調度,您甚至會把地鐵路線拿來作為重要的景象隱喻或交談段落(註二)。很好奇您在寫劇本階段,除了「聲音」,也在想像「空間」嗎?

濱:其實,我在處理外景的部分,雖說不一定精準,但大致上都會先想像一下攝影機要放在哪裡。一方面,我覺得攝影機要跟演員保持某一種程度的距離。如果攝影機或是導演的位置跟演員「過近」的話,有時一些「空氣」(nuance)會跑掉,表演可能會不夠精準。

另一方面,因為電影製作預算的關係,我不常經手大型製作,在外景拍攝地點的選擇上沒有太大的自由。電影有許多外景拍攝,在不是刻意為之的情況下,一些雜音或是空間的自然聲還是會同時被收進來。這其實就跟「現實」很像。「現實」一旦發生了,我們就沒有辦法否定,只能夠接受它。台詞收音時收到其他聲音,我們也就只能接受它,把它融入劇情中,想辦法讓它有更多的發揮空間。所以就結果而言,也會讓觀眾「聽到」很多「空間感」。

比如,聽到汽車經過,或是鳥鳴聲,可以在電影裡再行利用。如果妳還記得《偶然與想像》第一部分(〈魔法(也比不上的虛幻)〉),芽衣子來到前男友的公司,質問他關於彼此關係的事,當時外面響起了工地的噪音,那並不是特別設計的,確實是現場發生的「偶然」。而這樣的偶然,其實也正好創造出一個緊張感,跟女生質問男生時所帶出的情緒一致,我覺得很適合用在這場戲,於是完整保留了它。在第三部分(〈再一次〉)也有出現卡車的聲音,在兩個女主角的對話當中,可以說畫龍點睛。

如果我自己刻意要放進這些聲音,不見得可以操作得很好,反而是它偶然出現,會令我覺得:這渾然天成!那不如我就把它留下來。我只是去做選擇的人而已。所以,我也覺得自己是滿被動的、「接受型」的導演──如此處理「偶然」的雜音,還滿符合我自己的創作風格。

就像前天,我在東京電影節與伊莎貝雨蓓對談時,她向我提到她對電影的初衷,其實就是出於對電影作品的「信賴」。我回去又思考了這件事。

我覺得她講得非常有道理。就像妳剛才提到,在我的電影中,電車及其聲音變成很具象徵性、比喻性的存在,可是我在一開始創作時並沒有特別去設計這點。如果我特意想去做什麼很象徵性的東西,我可能沒有辦法好好去處理它,反而是因為我相信電影,我相信在電影裡面出現的東西,會建立起它跟觀眾之間的關係,所以我讓它存在於那裡。

可以說,一切回歸於我對電影本身的信賴。

*劇場與身體

甜:《在車上》跟《親密》都有「電影中的劇場」,而在您與伊莎貝雨蓓女士的對談記錄中,您談及劇場跟電影中的劇場,對您而言其實一樣,主要就是讓演員的表演自然流露。這點令我想再追問。因為您也提過關於演技或表現的「透明感」,那要如何呈現「劇場」的概念,或劇場的「透明感」呢(註三)?因為單純紀錄一個劇場演出,跟「電影中表現的劇場」還是不同的東西,可是您也的確拍出一種劇場的「透明感」,觀眾知道這畢竟有一種「轉換」,但又如此地自然和透明。我很想知道您對於劇場進一步的看法。

濱:我並沒有執導過舞台劇,實際上也不清楚該怎麼去執導,我只清楚電影有關的事,所以我不會太去意識「電影中的劇場」這點。在塑造角色時,我都跟演員們說:只要理解你本身的角色就好,不要去意識「劇中劇」;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台詞、你與對手演員之間的互動,把這當作一般的表演,而我也只是用攝影機去記錄你這些表演。這樣子的表演才會比較自然。

我也跟演員說,你不用去考慮電影製作這端,不用想導演需要什麼,你只要想著你自己的表演,跟眼前的另外一個演員就好。演員都理解我說的這件事,不是用腦理解,而是用全身的肢體來理解。相對地,我只要把攝影機擺在需要的位置上,去想身為一位電影導演所需要做的事就好。

甜:您過往也有出演的經驗(《何食わぬ顔》),有影響後來您對演員指導的思考嗎?因為您那時候演一個比較被動的角色,在片中還被說「長了一副會霸凌的臉」,結果卻反而是被排擠的人──有一個電車關門的鏡頭,您的表演非常地動人──想問您自己演戲的感覺?

濱:這部電影是我大學時代的作品,我找來的演員都是身邊長相跟角色很符合的同學,但他們全部都沒有表演的經驗。所以,雖然我在裡面也用演員的身分演出,但我的功能跟其他人完全不同,我還是作為一個導演,擔任演技指導,只是進到畫面裡,讓沒有表演經驗的人可以跟我產生互動。那次的經驗,並不是我想要表演或想站在鏡頭前面,只是比較有效率地讓演員達到我想要的演出。

而我實際上比較理解演員的心情,是在拍《親密》,與那些年輕人互動的時候。每一個站到攝影機前面的人,每一個在鏡頭前面表演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去理解他們,去找出我跟他們、他們彼此之間的關係──令我能比較貼近演員的心情。

甜:說到「身體」,您時常提及喜愛的導演約翰.卡薩維蒂(John Cassavetes),也曾提到(註四)比起歐美的電影,日本人的身體像是「不動的身體」,所以《觸不到的肌膚》安排了舞蹈,《親密》和《歡樂時光》也有身體表演訓練,讓日本人的身體「動起來」。但是到了《偶然與想像》和《在車上》,好像您對於「身體」又有不太一樣的表現,想知道您對「身體」有了什麼不同的思考,或對「表現身體」的想法有了什麼變化?

濱:提到卡薩維蒂導演,我到現在還是非常尊敬他──他作品中很自由的肢體、所帶給觀眾的想像空間──也是我效仿的對象。這點還是不變。

因為我也待過美國,所以很深刻地感受到,日本人的肢體和言語,真的與歐美文化不太一樣。日本的語言,比較接近自官僚體系內衍生出來的語言,不但無法帶動,反而會壓抑肢體,這是日語的特徵。而我身為一個創作者,就像剛才所講的一樣,我「被動」地接受這樣的特徵,使用在我的作品裡面。至於演員的肢體,基本上我都是讓他們自然發揮,在排演的互動之中去找到他們每個人物之間的關係及所需的距離感,再加上一些我身為導演的意見。身體要怎麼呈現,大部分的時間我還是滿依賴演員的表演本身。

甜:您說到「身體」的表現,主要是讓演員自然發揮,但我也注意到在《在車上》中,有幾幕從胸部以上的中近景,接著切 180 度的雙人全身鏡頭,是滿劇烈的剪接。這些處理「身體」的部分,好像跟您剛才說的「自然發揮」又有不太一樣的感覺,可以再多跟我們談談這邊的設計嗎?

濱:我覺得,前面講的表演的「自然」,或者是在空間上的「自然」,其實都比較算是古典派的、標準美國「三佈劇」,不是「三幕劇」──陳設都是三面佈景,三面佈景裡面的演員要做出合理的動作,空下的第四面就是用來架設攝影機。

而在古典日本電影裡,事實上是存在 360 度的「四面佈景」。那 360 度的世界中,要如何去改變觀眾視角、改變預想的攝影機位置?時常很多切換點是做在「人物回頭」的時候。我這邊的處理就很像以前存在「 360 度世界」的日本電影一樣,是滿特殊的處理方式。如果我想要創造出「 四面佈景」才會出現的效果的話,只要把切換點放在人物回頭的時機點,就有辦法創造出那樣的空間感。同時,也希望這些設計能讓觀眾耳目一新,或說是帶點「刺激」的興味。

訪談、撰稿:甜寒
即時口譯:張克柔
訪談安排:東昊影業
訪稿編輯:黃于真、張硯拓
全文劇照、工作照提供:東昊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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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解:

註一:譯文出自賴明珠翻譯的《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時報出版)的短篇〈Drive My Car〉。

註二:在濱口作品中,電車轉乘路線甚至也作為親熱場景的私語,比如在《永遠愛著你》的「砂川七番站,經多摩都市單軌到立川再轉乘至錦系町」;電車也作為關係及溝通的隱喻,比如《親密》中「東急東橫線與副都心線的直通運轉」。

註三:而其實《在車上》的「劇場」跟《親密》的「劇場」也不太同,比重更大,也加入「多國語言劇場」。排練劇場時有人被抓走也讓我想到賈克.希維特(Jacques Rivette)的《四個女人》 (La bande des quatre,1989)。之前和影評人桑妮聊到希維特時,我和他都覺得希維特所表現「電影中的劇場」關注的是「藝術活動的進行」,有種遊戲般的感覺,而非藝術作為成品之展現。但濱口的「電影中的劇場」,又不太以這兩種分類界定。在《在車上》,說故事的場景,念劇本的聲音,周圍環境的細節,男主角的心事,之前和之後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件,交織在一起,「演」,思考台詞,思考日常的神祕,彷彿無盡的思考構成了主角的生活。

註四:濱口竜介インタビュー:連載「新時代の映像作家たち」(可參考豆瓣上中國影評人宋遠程的中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