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07

By 謝璇

金馬 58|沒有名字的女人──陳湘琪與嚴太太的《修行》

飄著細雨的台北不下雪,百貨公司室內卻搭人造聖誕雪堆,平日下午也人滿為患。陳湘琪在人潮中找到了路,一身輕盈只帶素雅的淡妝,要了咖啡糖、奶各一。參演《獨立時代》(1994,楊德昌)以來,她多次入圍金馬獎、台北電影獎,但比起稱她影后,大家更習慣喊她「湘琪老師」。在北藝大執教 20 多年,談起教育工作,仍看得出她眼中的熱情與快樂。「我非常喜歡教育工作,跟喜歡表演不相上下,這是我的召喚(calling)。」陳湘琪說。年底,陳湘琪忙碌於戲劇學院的畢業製作,一演完馬上要投入製作學生短片,共 6 部作品導演、演員都仰賴她的指導;教職之餘,今年更忙於電影《修行》宣傳。

錢翔的第一部劇情長片《迴光奏鳴曲》(2014)中,陳湘琪演活了孤獨、百無聊賴的中年女子;《修行》再次找她主演,這回陳湘琪化身與丈夫形同陌路、生活枯燥無趣的「嚴太太」,讓她二度叩關金馬影后寶座。

《修行》改編自王定國的短篇小說《妖精》,陳湘琪與王定國素昧平生,卻在冥冥之中帶著緣分。當年王定國看了《迴光奏鳴曲》煞是喜歡,陳湘琪與王定國的共同友人看了後也深受感動,直覺地寄了王定國的小說集《誰在暗中眨眼睛》給陳湘琪。但小說就這麼沈澱在書櫃裡。直到錢翔要改編《妖精》為《修行》,陳湘琪請製片陳保英捎來原作,才發現故事早就來過她眼前。

寫實的極致追求:疏通以召喚角色 電影演員的排練功課

短篇小說《妖精》僅 3000 餘字篇幅,2017 年就曾改編成《閱讀時光II》系列同名電視電影。眼見丈夫多年前的外遇對象罹患了失智症住進療養院,妻子難掩深處勝利者的心態,看見往昔闖進自己家庭裡的小三,悠悠一句「妖精也會老」彷彿宣示自己守穩正宮的王位。但《修行》中的嚴太太則完全不同。她壓抑、肅穆,在婚姻中失去真正的自我。「劇本有給她一個名字,但從頭到尾都沒有叫。」嚴太太成為沒有名字的女人,對自己最大的認同只存嚴太太,卻又遭到撼動,為求心靈的平靜而踏上靈性修行之路。

「嚴太太一絲不苟、條理分明,有潔癖、強大的掌控慾」,陳湘琪如此形容嚴太太。嚴家一塵不染,嚴太太吃得清淡養生,拖鞋得放在指定位置,連擱碗上的筷子都得併攏靠齊。「嚴太太失去對於生活、生命的樂趣,逐漸失去滋潤」──在錢翔的劇本中,補足了嚴太太這個人物的諸多細節,讓陳湘琪成為了一個這樣的女人。

為了召喚嚴太太的血肉,2020 年開拍前半年,陳湘琪與錢翔展開一系列的田野調查與密集討論。兩人同在北藝大授課,固定每週討論一次劇本。「我得疏通每個角色的脈絡、邏輯、內在動機等等,若不通暢,我不知道該怎麼演。」深刻、反覆的討論,讓陳湘琪越來越走向嚴太太這個角色,對她而言,這也是屬於電影的一種排練方法。陳湘琪認為錢翔的《修行》仍奠基於寫實,為了追求故事的現實基調,原本更加激烈的「正宮對決小三」戲碼,也因療養院的實際情況而收斂許多。

陳湘琪也參與各種心靈成長課程,包括頌缽、聲療、樹療,有印度、也有薩滿流派。心靈療癒工作坊的女性參與者往往多過於男性,「女性的情感需求或許更有被保健、供應、醫治的需求」陳湘琪如此觀察,「當下彷彿被打了營養針,但仍會被代謝掉,沒有解決的問題仍需要面對」。嚴太太嘗試在心靈療癒中尋找自我,填補婚姻震盪帶來的空缺。

殺了他 順便殺了我 屬於每個人的修羅場

在與失婚婦女的田調過程中,陳湘琪找到的對象 10 對夫婦有 9 對離婚,不離的那一個就像嚴太太。當周遭的人都納悶為何要在傳統婚姻關係裡掙扎、到底追求什麼的時候,對諸多的「嚴太太」而言,就只是繼續過日子罷了,反正不離不快樂、離了也不會快樂,彷彿所有人都患上了「快樂缺乏症」(Anhedonia)。陳湘琪的朋友看了劇本,故事就是她的真實生活,身為太太,在這樣的關係裡只得「看著對方的背影生活」。《修行》中的不少背影鏡頭,來自於真實的體驗,捕捉極大的冷漠。「冷漠與緊張同時在背影之間拉扯,隨時會一觸即發,但冷漠讓這樣的恐怖不會發生。」陳湘琪說。

嚴太太在心靈療癒中修行,嚴先生也在冷淡中苦行,連嚴家的狗嚴泰瑞,也面臨被去勢的危機。一場塵封多年的外遇傷口再次被揭發之時,將所有人都推上修羅場。

在緊繃的日常中,陳湘琪化身的嚴太太仍有爆發的時刻。當嚴太太一身白衣抱著樹忍不住落淚,錢翔當初給的指令卻是叫她別哭了。「不要再哭了是一種內在誓言,但情感仍過不去,身體裡抑制的眼淚便滿溢出來,成為另一種哭」,以為悲傷淚水都在年輕時流盡,卻又挖出封塵已久的痛苦。在極大的靜止、壓力跟內在誓言中要求強硬的控制,對陳湘琪而言也不是容易的事。當寫實與虛構重疊,嚴太太在療養院與小三蘇可芸正面交鋒,嚴太太彷彿籠中鳥被鎖在頂樓時,強烈的日光成為演員精神與體力的折磨。「所有東西都把你癱瘓在那了,我覺得是很個人的表述,這場困獸之鬥,或許其實是嚴太太給自己的。所有的壓抑則在嚴太太隨徵信社在破舊旅社找到嚴先生的那一場戲解放。

「我問過那些太太,他們都是善良的平凡人,但他們都說『殺了他』。」當理性再也控制不住危險心靈,殺掉對方的念頭出現在每個太太的腦中。陳湘琪跟錢翔討論出這場戲的走向:嚴太太得處理好事情,讓嚴先生能在兒子的婚禮上現身,只好強硬地為他梳洗,卻也差點失手將對方溺死。「這是田野調查中,太太們給我的情緒賁張力」。陳湘琪找來學生當替身,多次拍攝還弄傷自己,最終讓副導下場,才突破技術問題完成這場衝突戲。

創作本位 陳湘琪的理想生活

教學、表演都積累了 20 年經歷,兩者都帶給她極大的滿足,陳湘琪自承改變了許多,卻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 ideal life(理想的生活)。從《獨立時代》初出茅廬時的茫然、徬徨,陳湘琪找到自己的位置:「表演對我來說是很享受的。悠遊在 camera 開機的瞬間,扮演一個不是自己,卻又在自己的生命經歷、情感細微之處能夠有所表達的角色,體驗不同的人生,我很感恩、夫復何求。」陳湘琪說得謙虛,對她而言,表演是創作、教學也是創作。「我是一個喜歡創作的人,不管身為演員或老師,都讓我可以站在創作的交集點上,心滿意足。」

採訪、撰稿:謝璇
個人照提供:陳湘琪
劇照提供:好威映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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