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2.15

By 甜寒

兩個女孩與翠華──專訪影集《返校》雙女主角李玲葦、韓寧

改編自赤燭遊戲《返校》的影視作品,先有 2019 年斬獲五項金馬的電影版,如今由公視製作的八集影劇版正式推出。除了新銳編導團隊鎔鑄遊戲元素和線索、深入刻劃嶄新的角色與故事線,還有資深演員加持,兩位分屬六〇、九〇年代翠華中學的「學姊」和「學妹」韓寧、李玲葦亦是焦點。

故事由李玲葦飾演的神秘轉學生劉芸香的觀點切入,30 年過去了,當年的白教官仍在翠華中學,壓抑與禁制的氣氛未散,只是改了副面孔;韓寧飾演的方芮欣也不曾離去,她看著劉芸香彷彿看見當年的自己──在猶如被詛咒的翠華中學,命運難道會一再重演嗎?

從白色恐怖到升學主義的瀕臨崩潰心靈,從嚮往自由的師生戀到「me too」疑雲,從家暴父親到高張力的母女關係⋯⋯對映的人與鬼能扶持、或對立到什麼程度?皆是第一次「拍戲」的李玲葦、韓寧,從徵選階段便一路同行,戲裡戲外都有了親密的革命情感,一起面對角色的成長焦慮,和還未長成的哀怨。《釀電影》邀請她們來談芸香、談芮欣,談彼此,也談自己。

當她(們)找到你(們)

專訪這天,在台北連綿的陰雨裡奇蹟出了太陽,兩個女孩一碰面吱吱喳喳、迫不及待分享近況,拍照時也像跳雙人舞,前前後後,左傾右斜,默契絕佳。

時光倒流回 2019 年七月。擁有牙醫和舞者雙背景的韓寧,以及戲劇科班出身、有劇場經驗的玲葦,和一群年輕演員一起加入培訓,經歷三次成果發表和決選,才確認各自的角色。

影集版《返校》相較於原作,最重要的設計是將女主角一分為二:方芮欣與劉芸香,既像同一個角色的「過去」和「二次機會」,也是守護者與被守護者。方芮欣冷而憤怒,劉芸香柔軟而善良,卻正在受苦。

說起徵選過程,韓寧記得其中一關是為角色寫下一天的日記,還有為角色做一道料理:「我選的是方芮欣還很快樂的、剛認識張老師的日子,選的料理是她和張老師最重要的回憶──我自己的設定是這樣:老師輔導芮欣寫作的午後,會替她準備一碗清冰,而那個時代會加了五顏六色的糖漿在上面。」

相對地,玲葦的選擇讓人心驚又心疼。「我替方芮欣準備的料理是紅燒肉,寫的則是她最後一天的日記。她那天寫完,邊照鏡子,邊做心理準備,媽媽突然端了一碗紅燒肉出來──明明紅燒肉代表爸爸要回家了,該是一個歡喜的日子,所以很有衝突感。她心情複雜地吃了幾塊,就要出門去,打算自殺。」玲葦說得細緻,旋即被韓寧吐槽:「這比較像芸香的核心吧!」

或許韓寧說對了。同一個角色,她們卻看見不一樣的核心:親情與愛情,恰恰命中了芸香和芮欣「你就是我,但我不是你」的不同際遇和抉擇。韓寧說起當初在表演課上,她扮演老鷹、玲葦扮演鴿子──原來不是演員爭取角色,是角色會降落在對的人身上。

回到培訓課,在競爭又同窗的關係裡,為了沉澱心情,大家不太會私下多聊,但現在說起對方的表現都有驚艷:玲葦用偶戲表現芸香的心境、用歌唱替芮欣發聲,都讓韓寧一直記得;而韓寧盯著鏡子、不看紙筆,畫下方芮欣扭曲的自畫像──她自己說「只要看到那幅畫,就會想哭」──更叫玲葦難忘。

韓寧的「方芮欣自畫像」/韓寧提供
韓寧的「方芮欣自畫像」/韓寧提供

「為了呼應劉芸香維持平衡的辛苦,我選了一首關於走高空的詩,然後頭頂著書本,為了讓自己更失去平衡還一邊打網球⋯⋯好像有點鬧,哈哈。」韓寧說。

隨著選角落定,攜手面對「第一次」的夥伴情誼,也開始萌生。兩人對彼此的最初印象,都是比較慢熟的人,或說正是如此,相處起來會留給對方空間,不隨意打擾。玲葦默默跟著擅長用身體入戲的韓寧暖身,而韓寧會向演戲較有經驗的玲葦面對突發狀況的穩重看齊。

等於/不等於

開拍前,害怕恐怖類型的兩人沒看過電影版,但是都看了遊戲實況影片:「雖然是因為遊戲人物的姿態限制,但方學姊走路會一頓一頓的,」舞者出身的韓寧邊說,邊模仿一種腰背不自然卡住的機械感,「好像永遠都只能往前直視,頭髮也很亂。這讓我感受到一種特質──這是個認真到可怕的人,可以說近乎痴狂,她已經無法在意外在的事情了。」

這樣安靜、陰森的學姊,與韓寧之前在廣告、MV 裡古靈精怪的都市女孩形象很不一樣吧?「你說的『古靈精怪』,可能是那種肢體表現給人的感覺不常見,但是方學姊不能這樣動──她從頭到尾不是靜靜站著,就是用飄的,瞬間移動!」學姊開的玩笑,還真的有點冷颼颼。

至於玲葦,雖然在舞台上演繹過文靜、抑鬱的角色,但「相對其他角色還是比較外放,芸香就是完全鎖在身體裡,很低沉」。她形容這次的挑戰,不只是第一次演電視劇,還有很難「代謝」掉這份影響。「直到一年多後,在其他場合遇到《返校》工作人員,聽他們說我真的變了,才知道那時我這麼進去這個角色。之前去公視錄專訪,看過片的人也說我跟芸香差很多,我說『蛤,真的假的!』──因為我一直都覺得我跟芸香好像!(大笑)」

那半年,韓寧也幾乎都在那個狀態裡,期間回台北教跳舞,「不會心情不好,但有種難以形容的『抽離』感──會不自覺比較安靜、跟人保持距離,朋友還會來關心是不是發生什麼事?」直到殺青之後很久,回去錄 ADR(後期配音)第一次看到畫面上的自己,「我一看到方芮欣就覺得:那不是我!(笑)」

的確從影集到訪問現場,也看到這種奇妙的還原反應:劉芸香偶現稜角的溫婉臉龐,成了說自己很ㄍㄧㄥ但時不時發出大笑、笑容像窗外天晴綻放的李玲葦;而方芮欣被打光強化了陰影的精靈五官,成了對於把「遊戲玩家」頭銜放上自己 IG 有點後悔、對未來有著柔軟坦率好奇心的韓寧。

韓寧說,她塑造的方芮欣像是自己「對事情執著」特質的放大版,但同時她自認是個滿動態的人,遇到事情會想辦法發洩,比如跳舞、運動、游泳,「但芮欣在那個年代,又只有 17 歲,她沒有這樣的出口」;玲葦則說她和芸香的相似在於,總是期望自己要再做得更好,但芸香比她悲觀,會歸咎自己,「反而我是試著『再去做看看』的行動派。」

兩個女孩與翠華

有趣的是,在影集初期,兩個女孩的互動還可以往「精神問題 vs. 是否有鬼」的曖昧混淆去猜想,到了中段確認芸香、芮欣兩個人格可以同時成立,「我就是妳(妳就是我)」的下標更是令人玩味──我才不是妳,妳也才不是我,但我們的孤獨,要共鳴/認同到這一程度才罷休嗎?

劇中,雖然芮欣一度主動向芸香利益揭露「我要利用妳」,但說出這點的本身、以及隨後的提示和幫忙,又展現她對芸香是有某種溫柔情感的。

「我本身直來直往,所以這邊的劇本研究超久的,只能開始觀察身邊的女生,把自己感官打開,在相處的時候,把複雜的情緒放大。」說到兩個角色間細膩的依存,玲葦這樣回答。韓寧也說她沒有類似的愛恨、矛盾的女性密友經驗,必須花很多時間揣摩這種糾結:「每次拍的時候,只要有些微差異,就會對這種微妙的平衡影響很大。」

面對學姊,玲葦最後決定「把自己交出去」:「在表演課破冰之後,我就把自己交給她,即使有可能會被芮欣背叛。芸香其實是非常善良的人,也是一個充滿愛的人,她在芮欣身上看到很多跟自己相似的地方,她也想要跟她一起進步,也想帶著她一起成長。」

相對地,「一開始芮欣把芸香當棋子,但後來兩人關係越來越緊密,感情真的變得很好──這過程有一點點像我和玲葦一開始沒那麼熟,但拍戲的每一次每一次累積,直到劇中、和戲外都差不多要告別那一場戲,想到我們一路走來的感受,就哭到不行⋯⋯」韓寧正在感動,玲葦一旁飛來一句:「她鼻涕還流出來,趁鏡頭在拍我特寫的時候!」

演員 vs. 演員:猶在鏡中

來到第三、四集,方芮欣和劉芸香的平行故事,既是寂寞女孩的靈魂共鳴,也(意外地)有種變身系/附身系美少女敘事的解構:芸香摸玉佩就可以召喚學姊,她利用了芮欣的寫作才華,但很快就覺悟了──半是因為識破沈華老師的自信/自卑面具──承認自己不夠有才華。

問起兩位年輕女演員有無類似的自我懷疑──才華、外貌等外在條件,會否影響對自己的肯定,或人際關係的安全感呢?「我沒想那麼多耶」,玲葦很直接地說。「但因為我個性很ㄍㄧㄥ,從前遇到事情都會忍住不哭,現在比較放鬆,反正就做好自己該做的,任何事情都坦然面對,想發洩的時候就發洩。」

韓寧猶豫了一下:「我不算有這樣自我懷疑過,但當然還是會想證明自己。」頂著跨領域光環的韓寧,被朋友建議過「要更想清楚以後要做什麼」,進一步追問她會不會擔心被批評在「可以回去當牙醫」/「試個演員幾年」兩邊遊走,被過度解讀成「人生勝利組」?她苦笑:「其實我不是把那當退路,是對未來會有什麼變化、自己能走到哪裡覺得沒把握。我很喜歡表演,但沒有自信說得出『以後不回去原本的領域』這種答案。」

她笑說謝謝我們,這是第一次有人這樣問她,「太棒了,讓我有機會可以解釋!」

而大學時唸導演組、現在主要走演員路的玲葦,則沒有這樣「兩個世界」的掙扎。「我高中就立志學表演,大學是刻意想學幕後,之後也想要慢慢耕耘導演,但主力仍是演員。我熱愛這個工作,對我來說仍是非常新鮮、要花力氣認真探索的領域。」

在翠華中學,六〇年代方芮欣先和張老師談了一場衝破體制的浪漫愛,「現實中很難看到,都還年輕的兩人,停留在最美的時刻,但又不單純是小情小愛,能襯托出更大的時代氛圍。」說起和夏騰宏的對手戲,韓寧說一切都很順利。而九〇年代的師生戀,卻蒙上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般的陰影。活在校長父親威權陰影下的沈華老師,雖為芸香帶來了嚮往,也將壓力轉嫁成對她的傷害。

而無論與姚淳耀飾演的老師、鄭家榆飾演的母親對戲,「都有一種對資深演員的尊敬和距離感來幫我們入戲。」玲葦回憶道,就算是看上去令觀眾不安的場景,「但只要在片場一出現,這些前輩都很入戲,言談舉止都是角色的樣子,我會直接去感受他們的角色,就像剛才講的『把自己交給韓寧』一樣,有種安全感讓我們知道,可以很專心跟他們對戲。」

養分與面具

《返校》劇中出現不少書和詩集,也有不同時代背景的台灣歷史和文化氛圍。在準備期間,導演與表演課老師給了她們不少功課,必備的《一九八四》之外,韓寧提到《黑天鵝》(Black Swan)幫助她思考方芮欣,《阮玲玉》(看張曼玉)、《魔女嘉莉》(1976 舊版!)、《窗外》(看林青霞)都是養分;不在書單功課上的張愛玲《半生緣》則是她自己的參考,「雖然不是師生戀,但也關於對愛情的執著」;她還自發找了賈克.樂寇(Jacques Lecoq)的《詩意的身體》來深入表演課學到的「中性面具」概念。

玲葦講起電影清單,則是每一部都愛、都不放過:《魔女嘉莉》(Carrie)、《死亡日記》(The Virgin Suicides)、《名媛教育》(An Education)、《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問起兩人平常私底下的文字/舞蹈/劇場養分,兩人紛紛應和喜愛村上春樹!──看著玲葦頂著劉芸香 EMO 少女(誤)的臉,冒著粉紅泡泡說自己超級愛〈遇見 100% 的女孩〉那篇,實在有點令人出戲;韓寧則說碧娜.鮑許、DV8 肢體劇場舞團、比利時的 Peeping Tom(偷窺者)舞團還有希臘的迪米特里.帕派約安努(Dimitris Papaioannou)都是她的心頭愛。

喜歡偶戲的玲葦說:「我一直覺得人偶有一種魔力,像是有齣戲,有個人偶頭很大一 Khian,劇團名稱我不太確定,故事關於一對夫妻的妻子失憶──噢我講得起雞皮疙瘩──丈夫要想盡辦法喚回她的回憶,之中有很多浪漫的情景⋯⋯」事後根據這些線索去找,但對不起玲葦,真的找不到是哪齣⋯⋯

舒服的人、簡單的歌

一同《返校》的兩人,從此是會被記得的名字了。專訪最後,問她們心中有什麼嚮往、或崇拜的人?兩人因為近期《蘇州河》重映,忍不住分享對周迅的熱愛(「想成為那種,可以被細細品味、演技紮實的演員」by 玲葦);她們也各自提到生活中的女性前輩,希望自己慢慢成熟後,可以像她們一樣:

韓寧說起《返校》表演課老師、資深劇場演員王世緯:「能夠把生活各種遭遇轉化,那種自在感很令人嚮往。」玲葦則提及之前第一次售票演出劇場時,認識了演員暨作家鄧九雲:「跟九雲姐姐相處,像是跟家人一樣,一遇見就馬上忍不住開心分享我自己的事情,希望自己到了一樣的年紀,也能像她一樣,是一個令人舒服的人。」

「其實我很難會嚮往遙遠的人,像喜歡周迅,也只是喜歡作品裡的她,我沒辦法喜歡不認識的人──可能沒有成為瘋狂粉絲的體質吧。」韓寧又補充。

「先說喔,我不是鐵粉喔⋯⋯」玲葦最後答辯,先發了預防針聲明,「但其實我是王力宏的粉絲,從《一首簡單的歌》那個時代開始!」

尾聲

這是一個平凡的早上,與兩個女演員對話,聽她們聊一起走過的,平凡又深刻的日子。那是影像,也是她們的人生。借用並改編芮欣對芸香說的話:「去成為一個角色,去愛一些人,去感受那些快樂、和痛。」也感受那些,總是希望能更多的,舒服、自在的時光。

採訪、撰稿:甜寒
編輯:張硯拓
攝影:ioauue

編輯後記:
角色心事(Character Insight)之一

《返校》第四集有一段關鍵的轉折:沈華老師滯銷的詩集被芸香發現後,他惱羞成怒,侵犯芸香未遂。對此,玲葦是這樣詮釋的:

「我一直覺得沈華老師某部分很像芸香。他們都很想要外界的認同,也對文學有一定的執著。他表現出來的一切是芸香最嚮往的:有風度、有魅力、有才華,又很有自信。當芸香得到沈華的認同,就產生了好感,她在他身上得到很多她需要的東西。

我給芸香的角色目的,是尋找一個毫無保留的愛,所以她是真心對待老師的。連他的強暴未遂,芸香心裡其實不是完全抗拒,她只是覺得怎麼這麼突然要這麼做?她是想把沈華老師搖清楚,說你現在到底在幹嘛?希望他清醒。我想真正帶給她傷害的是失落感吧,對沈華的一切態度失望。」


角色心事(Character Insight)之二

關於在表演課上扮演老鷹,進而找到方芮欣的心境與肢體,韓寧分享的故事是:

「表演課其中一次練習,是憑直覺選一種動物模仿,我選了老鷹,玲葦挑了鴿子,冠智(飾演程文亮)是老鼠。老師引導我們玩互動遊戲,但大概半小時後,我就發現他們兩個變成同隊──鴿子、老鼠都在躲老鷹。

當時,我參考的是一段『老鷹俯衝攻擊獵物,零失誤』的影片,天真地以為我會攻擊到他們兩個,但在現實裡他們跑超快的,我都追不到他們。最後就變成我一個人對兩人,他們一直在躲我。

我一直記得做完練習的時候,瞬間有種感覺,我本來演繹老鷹是很高傲的,是俯瞰他們,但最後我覺得很孤單,沒有人站在我這邊,沒有人能理解我在做什麼。就是那一刻,我找到老鷹和芮欣的共通點,後來就記住了那身體的樣子。」



《釀電影》雜誌 Vol.02 +【貴妃醉酒】+ 全站閱讀權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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