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1.03

By 雀雀

《幸福路上》導演宋欣穎|「與其一直抱怨這個環境,為什麼不想辦法改變它?」

採訪、撰稿、照片攝影/雀雀
劇照提供/ifilm 傳影互動

《幸福路上》台灣首映會(2017 金馬影展閉幕片)的映後訪談時間,聞天祥老師問導演宋欣穎:故事裡有幾%是來自自己的真實故事?導演趕緊澄清自己沒有嫁給外國人,是和台灣人結婚。然而這部動畫本身擁有能讓觀眾眼眶噙著淚、將電影代入自己成長經驗的魔力,筆者就被劇末那一家人一起唱著 KTV 的橋段擊中,多少台灣家庭都曾發生過那樣的合唱情境?只是當下的我們或許沒有意識到、那一份唾手可得的幸福感而已。

在追逐幸福的路上,導演宋欣穎是如何精釀完成她的《幸福路上》?讓釀電影的專訪文來帶你一起進入導演的內心世界。

釀:《幸福路上》的核心主題圍繞在主角的自我認同這件事上面,最後又以新生命的誕生來回答這份困惑,導演本身並沒有生過小孩,為何會設計這樣的結局來當作故事的答案呢?

導演:其實我覺得,關於「我是誰、我要去哪裡」等等自我認同的問題,是很多電影裡會提到的議題。我對它一直很有興趣,則是因為我的出身背景:我的外婆是個有原住民血統、吃檳榔的外婆,可是我家裡都講台語,而事實上我自己又不太會講(台語)。等我到了美國,看到他們的移民家庭裡,父母都使用母語,除了中文還有西班牙語、和甚至非洲語等等,可是小孩都用英文回答他們,我覺得這很有趣,怎麼會跟我們家一樣?而且我還不是移民家庭!後來我又去了很多國家,那如果我在那些國家住下來,生了小孩,我算是誰?我的小孩又是誰?

回到台灣後我發現很多新住民、新台灣人,他們生了小孩,叫「新台灣之子」,他們被當作不一樣的人,可是明明去過那麽多國家的經歷告訴我:沒有任何一種人是純正的。你不應該被分成什麼什麼人。「認同」這件事對我的影響從這裡來。電影的最後主角生了一個小孩,會不會讓事情變得比較圓滿?我也不確定,我只是希望故事有個開放式的結局。

身為一個女性,我總覺得有個新生命的到來,會給人新希望,這是我一個很深刻的感想,也是台灣電影裡比較少提到的部分。而關於結局,確實有很多媽媽觀眾跟我說她們很喜歡。我很喜歡小孩,但是一直沒有做人成功,這輩子可能很難有機會自己生小孩。也因為非常喜歡小孩,可以在這部電影裡用小朋友來配音,是非常棒的經驗,雖然他們把我累得半死。

我最近有一個想法,想要去一些中途之家當義工,有一些機構他們專門收容一些可能是外配生下來的小孩,或可能沒有父母親、或是有愛滋病等等,所以被送到中途之家。我去看過他們的環境,其實就是一個保母帶無敵多的小朋友,他們其實都是在台灣出生,所以明明都是台灣人,可是就很難被收養。我總想著要去那邊抱抱小朋友,小嬰兒。

釀:剛剛導演提到了,《幸福路上》有很大一部分是小孩演員配音,跟小朋友合作的經驗如何呢?

導演:小朋友本身就很難搞,有帶過小孩的人都知道,更何況是一大群小朋友!他們會有很多意見,但這其實是很棒的事情,畢竟我們的年代是小孩子不能有意見的,很容易被罵。所以我會先解釋,像是為何要這樣講(台詞)?或者吳鳳是誰?

有趣的是,這個故事裡的主人公小琪,她的小時候是戒嚴時期,所以教室裡面都掛著「偉人遺像」如孫文、蔣公等等,小孩子們會問這些人是誰?怎麼沒看過?類似這種疑問非常多,我覺得必須要一一回答這些(讓他們了解),表演才會是好的。

另一個困難是在選角的過程中,我需要會講台語的小朋友,可是找不太到真的會的,除非有些家裡會刻意教小孩子講台語,但是那並不多。如果用不會的來配音,他們講出來的台語會很奇怪,例如有些小朋友是素人,國語的部份配得很好,也非常想挑戰當主角,我就請她回家讓家長幫忙特訓一下(台語),但再來配的時候還是不行,模仿我們講出來的台語大概只能聽懂四成。這樣的表演其實是不成立的。這是一個困境,要找到會說台語的小朋友太難了。

小朋友配音的過程不受控制是一定會發生的,因為他們專注力有限,隨時都想把麥克風拆下來,或是敲打錄音室窗戶的門之類的,失控行為太多了。有人建議我乾脆找專業配音員來為小朋友角色配音,會最省事,因為我們這樣子搞絕對是最花時間、最花錢的方式。但我覺得請小朋友來配音是對的選擇,小朋友的聲音是無可取代的,他們是天生的喜劇演員。這也是全世界製作動畫的配音潮流,史努比電影裡面的小朋友也都是小朋友配的,觀眾也會比較喜歡。

最後的結果是,我們找到兩個童星演員,台北人,平常有在訓練講台語,雖然比故事中小琪年紀還要大,但我覺得聲音還可以。

釀:據說導演為了做《幸福路上》,成立了一家動畫公司?

導演:為了做《幸福路上》,我開了一家公司,但我不會將它定位為動畫公司。它是以專案形式來做的,也就是說我們的動畫師、美術師等等工作人員所簽的合約,都只是為了做這部動畫而已。台灣一般的動畫公司需要接很多案子才能持續經營下去,也就是所謂代工,行有餘力才去做創作。但我並不是動畫人,也不打算做任何代工業務,一開始就只是想做《幸福路上》,現在電影做完了,那些動畫師職員也都已經去做別的工作了。

釀:目前看來,小琪一家三口已經培養出基本的觀眾群,導演會想要繼續經營這個 IP 嗎?

導演: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坦白講,前提必須是《幸福路上》能夠成功開出票房,但這件事我最近依然無法確定,因為台灣電影的票房一直在萎縮,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再加上動畫在台灣,一直被大家覺得是「給小朋友看的」,但事實上我的動畫是給大人看的,像宮崎駿的動畫一樣,它應該是老少咸宜,但主要觀眾應該是能夠理解複雜人性的大人。《幸福路上》如果能跨過這個門檻,那或許就會有後續。但現階段我沒辦法確定。

釀:在台灣,做動畫這麼辛苦,導演為什麼要拍《幸福路上》?

導演:整個過程中,我也不停問自己這個問題。做動畫真的太難了。我自己是學電影出身的,我深刻地感覺到在台灣,動畫本身就比電影困難太多。所有你想要的鏡頭,每一分每一秒都要非常準確地清楚自己要幹什麼,而且清楚之外,還要跟動畫師溝通。電影的話只要跟攝影師、跟演員溝通,溝通的模式是很清楚的,我也知道要怎麼跟他們溝通,在現場拍出來的東西如果不對,就再喬、再來一次。但是動畫不是這樣子的。

動畫的難處在於,我們台灣的產業並沒有辦法培養大量的專業 2D 動畫師。他們是沒有經過專業洗禮的。儘管你已經跟他們溝通了,不但要等他們把東西畫出來、出來的誤差率還非常地高,溝通與時間成本都相當高,過程非常痛苦。過程中說我沒有想要放棄,是騙人的,很多次都想要放棄。

我在第一年基本設計做完、要進入大量繪製的製作期時,聘請了四十幾個人進來。當時的製片組跟我想法不一樣,按照他們的管理製作方式,動畫是做不出來的。後來我換了新的一批製片組,他們按照我們之前的工作效率計算,說整部電影做完得花十七年!管理上的問題很大。管理代工跟管理原創之間,真的是很不一樣的。問題在於:台灣並沒有很好的原創 2D 動畫製作管理模式,花出去的每一分錢都像燒錢一樣,無法得到很具體的成品和成效。

後來我們就坐下來好好討論,並不是動畫做不出來,也不是故事有問題,所有人都認為這個故事很棒,但就是管理跟溝通的方式需要設計。為什麼動畫總是很少人願意投資?我認為就是管理跟溝通的問題很大,一直以來大家看到類似的案子就會怕。所以最後一桶金其實是在 2017 年初才進來的。

溝通不順、進度不順,又找不到錢,我又得自己蹲下去做管理工作,跟他們一起討論要怎麼辦。痛苦度是強烈到不時在問自己「我為什麼要做這個?」過程中浮現放棄念頭的次數是數不清的。甚至當初跟我說要做十七年,又發現一些做法是他們不可能改變的時候,我真的有想過「隔天就把遣散費發一發好了」。但是那時候(桂綸鎂他們)錄音都錄完了,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講?(苦笑)

我覺得我的個性裡有比較莽撞的部分,像這個題材一開始是要拍劇情片的,可是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個故事應該要拍成動畫,我也覺得「動畫是對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朝著這個目標前進,沒有意識到後面的危險。後來所有困難跟危險一直來的時候,我的想法是:「我一直覺得台灣環境不好,與其一直抱怨這個環境,為什麼不想辦法改變它?去做做看?」

一路上其實有非常多人在幫忙,在困難的時候,就是會有人跳出來幫助你。不管是金錢的,人情的,或智慧上的幫助。我覺得我不能辜負這些天使般的人的心意,我必須把這動畫做完。

另外是因為我有很強烈的自信心,這個作品如果做完,我相信可以感動不少台灣人。我相信它在國際觀眾的眼裡也會有價值。這個腳本是我在美國的時候寫的,它讓很多同學跟老師非常有興趣,我直覺地相信這點,所以才會一直堅持下來,最後把它做完。現在回頭看來,能做完它,真是一個奇蹟!

釀:導演怎麼會神來一筆,使用鳳飛飛的歌?

導演:雖然我很愛唱鳳飛飛的歌,但是〈祝你幸福〉是 1972 年的歌,那時候我還沒出生。我爸媽都是很喜歡在家唱 KTV 的人,這首歌他們常常唱,但我一直都不確定是不是鳳飛飛。有一天我在寫腳本,想說該怎麼結尾的時候,這首歌就自然而然鑽進我的腦海,我上 YouTube 去查,看到歌詞寫「人生的旅途有甘有苦,要有堅強意志,發揮你的智慧,留下你的汗珠,創造你的幸福」,當場眼淚就掉下來,根本就是對我整個創作過程的精神喊話!

這像一份從天而降的禮物,歌詞內容完全在對我講話,也是在對小琪這樣子的人講:其實我們一直都在幸福的路上,人生並沒有那麼辛苦,但我會告訴你,一定要好好地發揮你的智慧過人生,像故事中小琪父母對她唱的那樣。《幸福路上》的小琪猶豫著要不要回台灣生活?台灣人總覺得從美國回台灣的人是魯蛇,不知道為什麼大家會有這種心態?事實上最在意的人是你自己,父母親並不在意,所以父母會唱這首歌給孩子聽。我覺得這是一個完美的 ending。

腳本最後,當我把這首歌寫進去,就開始有人提醒我要談歌曲的授權有多麼難,但是擁有版權的喜瑪拉雅公司知道在台灣做電影、作動畫有多麼困難,以很友善的價錢授權給我們使用,沒有大家講的那麼困難,這也是一路上的天使之一。

釀:導演與天后蔡依林的合作過程又是怎麼樣的呢?

導演:2017 年初的時候,差不多動畫製作到一個階段,預計夏天會做完,覺得應該要有一首主題歌,就開始找。通常唱片公司會搭配剛好要發片的歌曲去當電影主題歌,很少會刻意為一部片量身打造一首新歌。那時候我的大股東,傳影互動電影公司已經進來了,當我說我想要由蔡依林來唱,電影公司的老闆剛好認識 Jolin 的經紀人,就把腳本跟片花給他們看。看了之後他們就決定為這部電影量身打造主題曲了!

我們都算是看著蔡依林長大的,她的形象跟精神完全就是《幸福路上》的故事代言人。她非常努力去追求大家的肯定,但過程中其實是傷痕累累的,又很堅毅。我總感覺現階段的她,最需要享受生命的部份,是最平凡的生活狀態。所以我覺得「就是她」!很多人聽到我要跟蔡依林合作會擔心我失去主導性,或是認為不適合,說她擅長快歌,但是這電影並不適合快歌。但我覺得這是想像力的問題。我深深認為《幸福路上》的主題曲如果是中快版的歌,也不會有問題、也沒有錯,重要的是歌曲本身散發了什麼訊息?

再者,我在合作之前已經做了一個非常詳盡的 PPT,去分解這個故事該是什麼,意涵為何?以及我認為這首歌為什麼應該要由 Jolin 來唱。那時候已經定位非常清楚:Jolin 是新莊人,這首歌本來就是要獻給她所成長的這塊土地、以及跟蔡依林一樣努力的人,追求幸福路上曾經受傷的人。最後由蔡依林唱一首歌給大家,作為愛的禮物。

我們也遇到很棒的創作團隊,他們給我回饋,針對這首歌該怎麼搭配作曲、作詞,還有很詳細的 breakdown 內容,有些話甚至是我自己說不出來、但是他們寫出來後讓我覺得非常精準「對就是這樣」的!這個合作並不是單方面的,整個創作過程其實是倒吃甘蔗,像《血觀音》講的:笑到最後的才是贏家。我是沒有笑到最後啦!因為都在哭(苦笑)。

釀:故事中有碰觸到ㄈㄈ尺(編按:CCR/Cross Cultural Romance/跨文化戀情)題材,是很有話題性的題目,導演創作時是怎麼想的呢?

導演:關於ㄈㄈ尺,我從鄉民那邊知道很多人不喜歡,甚至會質疑「所以你最後的幸福就是嫁給外國人喔?」但我根本沒有想過這件事。我必須很坦白地說,創作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沒怎麼意識到這件事,什麼「她不應該嫁給外國人,那是ㄈㄈ尺!」或是「她應該嫁給外國人,那是ㄈㄈ尺!」都不是影響我寫這故事的原因。我自己沒有嫁給外國人,我是跟台灣人結婚的。我只是根據發生在我身邊的故事去寫。

小琪去到夢想的土地之後會發生什麼事?通常會讓父母親感到撕心裂肺的就是「嫁給外國人」。我記得我去日本留學的時候,遇到一個卡拉 OK 店的老闆,他的女兒就是跟法國人結婚。然後他就問我「你爸爸媽媽會不會怕你留在日本跟日本人結婚?」我那時還想說為什麼要擔心這個?後來我才明白那就是他覺得女兒去了很遠的地方、很難看到女兒的心情。

去到美國之後,我看到很多亞洲女人跟美國人結婚,她們其實是很辛苦的。當然她們一定是以愛為前提結婚的,可是那個辛苦在於:她們會開始懷疑自己是誰?她們可能會在美國那塊土地上活一輩子,但她們究竟是日本人?中國人?台灣人?韓國人?泰國人?所謂的「外籍新娘」通常都是切斷自己的人際網絡,在新的地方生活,要適應文化、工作,都得花很多努力,這其實是我所看到的故事。寫我看到的、而不是寫我想像的,我想這樣會感動到比較多人。這樣的設定也可以延續我的「自我認同」主題。

而紐約大停電事件,會讓人想要一輩子跟誰在一起,這是我朋友講的,當時在停電的大蘋果城裡,在上千萬陌生的人口中,她遇到了一個熟悉的臉孔,那個人陪她走了幾小時的路回家,愛情就發生了。我只是把這故事放在小琪身上。而這個跟外國人結婚懷孕,然後回家鄉台灣產子的女人,她的小孩又是什麼?這就是我想講的。

釀:電影裡面,夫妻兩人對於要不要有小孩有著很大的歧異,導演能不能多談談這部份?

導演:到了這個年紀,很多結婚的,該離婚的都離了,或者是又結婚了。所以我會去思考婚姻的意義。我在美國的時候,發現一旦女孩子懷孕,最恐慌的都是男性,不管哪個族群。女生到了一個年紀之後會渴望有孩子,可是男生就會覺得,有小孩之後就失去自由了。我有一個在美國念導演的男性友人,未婚妻懷孕之後感到無比焦慮,為此他們還去做心理諮商,就為了要不要把小孩生下來這件事。

而在台灣,「生小孩」也是一個奇妙的議題,好像每個人都覺得只要你是女生,就應該生小孩,這才是你人生的幸福。可是事實上生小孩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人到了異鄉生活,有了異國婚姻,然後婚姻破碎,都是有很多很多的原因造成的,可能不只是兩個人之間的差異,還可能是整個環境的問題。

釀:再請問導演,對於多元族群共處的看法是?

導演:馮光遠大哥有提到我的電影愛講「混血」的概念,我就回答說「好像是」,只是我自己沒有意識到,因為我本身也具有混血色彩。我總覺得台灣是一個多族群的社會,即使沒有像美國那麼多族群、各式各樣的膚色和語言都有的程度,但是台灣人一直都為自己的身分認同感到困擾。像我們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人進來,有荷蘭血統的長得更像混血兒,現在還有大量的新住民進來,他們來台灣變成了台灣人,生的小孩更是台灣人。其實台灣本來就應該要有那樣的包容度,去包容多族群,這是我的想法,但我不會在電影裡面倡議這件事情,應該要讓觀眾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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