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9.19
By 關天林
《搖籃凡世》:天堂在母親腳下,地獄在母親頭上
張吉安導演的最新作品《搖籃凡世》(Pavane for an Infant,2024),是圍繞著一個棄嬰艙而擴展的故事。如果把這個位處馬來西亞吉隆坡、由艙門裝置和嬰兒床所構成的棄嬰艙視為故事核心,由此層層牽連周遭的不同角色,難免令人想到佛教的輪迴圖:棄嬰艙承載著貪嗔痴之黑洞般的絕對重量,受著折磨、不得解脫的苦海眾生圈於其中無限運轉——在這部電影中,便是女人的眾生。
佛也好,神也罷,張吉安採用的是人的視角,電影片名的「凡世」已明示這一點。雖然,「凡世」一詞來自佛教觀點,但「搖籃」在前──凡世應該首先是搖籃,每人生養、掙扎,哀樂於此,沉寂也於此,眾生再微薄,也不是被俯視指點的凡塵,而是可以彼此依靠的同伴。
但人的視角千差萬別,對待嬰兒,對待性別,對待「生」這回事,不同信仰、種族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已決定了個體的價值取捨。《搖籃凡世》盡量貼近多位母親的視角,也由此呈現出馬來西亞社會紛雜的宗教底色,以及它們籠罩著諸位母親的陰影與重負。

《搖籃凡世》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海鵬影業
有意思的是,電影甚至採用了鬼的視角──有一個鏡頭,從遠處把設置棄嬰艙的整座接收機構收納在畫面之中,但大半是已沒入夜間的黑暗,左下角是連接外界的小路,與象徵解脫的菩提樹,右上角為最亮之處,月光或燈光襯托出三個身影,長髮長裙,緩步行走在屋頂。
「她」們,就是怨憤不息、不甘沉寂的化身,也是被忽視、放逐,沒有餘地,只能行走在瓦頂的過去。天堂和地獄,在這裡神奇地翻轉了。
這畫面除了解釋女主角麗心為何要往屋頂拋擲餅乾,以及機構室內的電燈不時閃爍,也暗示了電影中有些稍高於人世的視野,有可能就是這些淪為野鬼游魂的母親所見。她們的孩子曾在這裡受照護,又被送走,怨恨和不捨,讓她們成為地縛靈,而機構拯救了再多棄嬰也無法超渡她們,更何況在這裡,議題會被壓下、NGO 也會被禁,塵世天堂之路,更有可能隨時封閉?但我們又怎樣知道,幽靈是不是也像結局發揮作用的監視器一樣,默默守護著這座孤島呢?
其實,何只以鬼身行走在屋頂?電影中的女性,在餐廳兜售面紙、在慶典跳孔雀舞、在花車邊扭動腰肢邊撒花,而前一刻,她們卻做惡夢、躲在廁所吃飯、如廁時生下男友或繼父不要的嬰孩──有一幕,麗心陪自殘的小曼在廁所哭,鏡頭從低處拍攝她們,在積水映照中,不是行走在水上的神蹟,而是快沒頂的夢魘。

《搖籃凡世》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海鵬影業
張吉安曾在映後分享,在馬來西亞,墮胎是很敏感的話題,即使有不同信仰和宗教,墮胎也大多被視為禁忌甚至是罪,而由此衍生的棄嬰艙,也同樣得不到理解。電影中,那家棄嬰接收機構就百般受到滋擾,包括惡意留言,罵這個志願組織是地獄的搖籃,麗心就要不厭其煩地回覆,重申「天堂就在母親腳下」。這當然沒有改變任何現實的牢籠,除了墮胎者和幫助棄嬰者的污名,女性仍繼續被物化、被貶損和污辱。
《搖籃凡世》的製作本身就建基於對多位性侵受害者的採訪,以及大量民間田調,由於本來的紀實節目計劃被禁,而剛好獲得資金支持,張吉安便索性改拍成劇情片,把包括朋友經歷在內的眾多真實故事搬上大銀幕。電影的故事設定是穆斯林的齋戒月,同時又加入印度孔雀舞、中式花車巡遊等場面,處處顯示女性在日常生活的被動困境,也突顯出父權與神權的頑固結合。
電影的核心叩問若是女性如何擺脫制宰,其層層展開的就是無言。即使電影中段讓自傲為母系社會傳統的米南加保族短暫登場,跳起飛揚率性的盤子舞,象徵一家之主的權威,但對受過傷的兩位觀者──麗心和小曼而言,踩在盤子的碎片上,畢竟是痛,而提起河流對岸的大宅,這些在伊斯蘭社會被視為異端的米南加保族人就咬牙切齒,因為貪婪的男人把祖屋也賣掉了。空空的黑門洞,象徵填不滿的慾望,對照打開又闔上、放置又空置的棄嬰艙,也像是無聲吶喊。

《搖籃凡世》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海鵬影業
其中,面對觀眾質疑怎麼電影中的男性都是壞的,張吉安坦言,這就是一部以女性視角出發的電影,他最終想透過這個故事點出的,就是女性的身體自主。即使,這仍然是多麼的不可能,但電影中的角色還是互相扶持地撐過來了。從初段上司的保護,到後來合作揭發惡行,女性情誼似乎是唯一的救贖,但比救贖更重要的,其實是結尾別出心裁的那一幕:喧鬧人潮散去,近鏡變成遠景,畫面定住,剩下三個女人在路上交錯,她們面對各自的命運,做了不同的選擇。
這個稍稍俯視的鏡頭,乍看好像延續了之前無處不在的監控視角,但從男權社會的窺視和壓迫中解放出來的,是某種不加評判的關注。傷痕仍然切身,尊重不同女性的空間卻是必要,也是可能的。
近年,亦有不少亞洲電影關注母親角色在當代社會的複雜性和脆弱性。是枝裕和《嬰兒轉運站》(Broker,2022)同樣取材棄嬰艙問題,而一群邊緣者也如同社會的棄嬰,最終靠緣份訴諸了母愛的呼喚,使得生活碎片有望重組。陳小娟《虎毒不》(Montages of a Modern Motherhood,2024)聚焦於女人成為母親的過程中,不足為外人道的「成為」之重,視角越親密就越顯孤立,恰如社會的寄望與傷害,總是一體兩面。賈勝楓《流水落花》(Lost Love,2022)描繪寄養家庭的處境,身為暫時的母親,當付出的情感漫溢之後,再堅強偉大也要尋求自處安身。
對比以上電影,《搖籃凡世》穿織的意象可能更為豐富,角色互動也更微妙,女性之間,在各自的困境中開始看到對方,找到彼此,但同時又保持某種生活距離,而這也是電影本身視角的特質。有一幕,女主角在深夜值班時看書看得投入,後來把書放下了,我們隱約看到這本書是《揹相機的革命家》(Magnum:Fifty Years at the Front Line of History,2014),講述「馬格蘭攝影通訊社」(Magnum Photos)如何透過相機見證時代,以站在前線的藝術,揭示荒謬與尊嚴,事實與人性。馬格蘭的創始成員羅伯.卡帕曾說過:「如果你的照片不夠好,那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但有趣的是,《搖籃凡世》在棄嬰、墮胎這些議題上靠近了女性這一前線,卻以不同視角的遠近交錯,包括監控錄像、鬼神以至戴勝鳥,在紀實、戲劇虛構與神話之間遊走,讓不安如搖籃的凡世漸次浮現。

《搖籃凡世》電影劇照/劇照提供:海鵬影業
而女主角麗心的原型,其實來自導演的大學同學,麗心公寓裡的電影海報、DVD 和書籍,就是跟她借來的。我們不知道,現實中的同學是否和電影裡的麗心一樣,即使經歷種種折磨,也依然熱愛著電影,相信影像自有其揭示、見證的力量,但當麗心一個人在孤寂的夜裡,關切地注視螢幕上的監視畫面,有時不小心睡著,又被棄嬰艙的音樂驚醒之際,我們就可以肯定,依然有一種溫柔守護的目光,穿透凡世,抵達一個小如搖籃的臨時天堂。
這目光不像伊斯蘭教的戴勝鳥,可以找到地下水,帶大家走出沙漠;這搖籃也不像佛教的菩提樹,可以讓人從苦海中悟道解脫。但只要有歌聲,輕輕傳遞到耳中,安撫降世者不測的命運,就夠了。凡世,就是人間的意思。

《搖籃凡世》電影海報/影像提供:海鵬影業
劇照提供/海鵬影業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