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5.04.08
By 偉民
《戀戀風塵》:歲月在人間捺下的一枚逗號
《戀戀風塵》(Dust In The Wind)於 1986 年上映,由侯孝賢執導,起先以吳念真的初戀往事為劇情輪廓,是倆人合作的三部曲中的首部,並與編劇朱天文一同完成分場與劇本。關於這部電影的孵生至完熟,可以參考《戀戀風塵──劇本及一部電影的開始到完成》(1992)一書,獲得更多梗概與背景補充。該片原聲帶由陳明章製作,且於 1987 年的法國南特影展獲最佳配樂,也是台灣首部於國際榮獲配樂獎項的電影。
開場,一列火車緩緩駛出山洞,為這座礦城描出溫婉線條,像是一種切割,劃開時代景色,一九六〇年代末的從前往後,九份小鎮一如台灣其他鄉村,逐漸進入都市化歷程。
那年,謝文遠(阿遠)初三,江素雲(阿雲)初一,青梅竹馬的倆人,放學在侯硐下了火車。阿雲母親交代雜貨店老闆娘的一袋米,由阿遠幫著扛米袋,阿雲則為阿遠拎板凳、揹書包,相偕走在鐵軌路邊。這一幕雖無語,各自心底卻已有許多安靜綿密的交談。也就在這短短幾分鐘裡,暗示了倆人之間的熟悉,默契,以及親密的距離。
這一幕,亦是《戀戀風塵》的電影主視覺。

《戀戀風塵》電影劇照/劉振祥 提供
「阿遠是個早熟有理想的男孩,想上大學,又想兼顧長子的責任,愛情是身邊事,阿雲是自己人,也因為如此,他失去了愛情。」這是侯孝賢導演在簿子上的一段筆記。
初中畢業後,為著父親礦災負傷失業,扛下家中經濟重擔,阿遠到都市謀求生活。白日在印刷廠兼工,老闆娘總嫌惡阿遠手腳不夠利索,連串的鄙夷與批評,阿遠只是默默聽著;晚間則唸高中補校,考試的時候,阿遠會記得戴上父親那只笨重又過於寬鬆的錶,錶面可見的分分秒秒,讓他仿若擁有掌握命運的可能。
可他又如何能贏過時間呢。在阿遠面前,無形的際遇、處境是一道道高牆,既無以攀越,又遮擋視線,只有眼下的現實生活才是唯一已知。
阿雲經朋友介紹,在裁縫店工作。阿雲個性單純,過份天真,初抵台北車站時險遭拐騙;歡送阿雄入伍的聚餐上,一群異鄉遊子稀落地唱著〈港都夜雨〉,被追酒的時候,阿雲也是一飲見底;恆春仔說要為阿雲的衣服畫上美麗孔雀,她也是毫不猶豫就將外衣褪下。這讓木訥耿直的阿遠很悶,倆人性格之間的差異也隨著時間逐漸顯明。
該是寄錢回家之際,阿雲手腕卻因熨斗燙傷,阿遠要她留些錢作為醫事費用,自己則是多添了幾百元讓阿雲寄回家。在那樣困窘的年代裡,外境浸染身心,使得倔強作為一種自我保護,不願向大環境示弱,對人的關心也多少沾染那樣的強硬:「妳媽看到妳手這樣,不就煩惱死?」但阿遠的關切還是隱隱透著溫柔,將照顧阿雲一家視為自身的責任。

《戀戀風塵》電影劇照/劉振祥 提供
而這樣的責任有時沈重,有時捉弄,更多時候是沒有盡頭的遠方。阿遠騎著送貨的摩托車,載阿雲到中華商場買皮鞋,以體面故鄉雙親,結束行程時發現,那輛送貨的公用摩托車竟遭竊。阿遠心中燃起一股憤怒與不甘,打算偷另一輛車相抵,阿雲急切慌張地攔著。命運將阿遠推到極限,他要跨越到壞的那一邊了嗎?阿遠最終沒偷,他完成了一次抗拒,卻也賠上所有薪水。回鄉火車途中,因積蓄全無,無顏返家,阿遠決意拋下阿雲,想去看海──「阿遠灰心透了。想走得遠遠的,遠遠的,離開阿雲,離開人們,離開這個擁塞的城市。」我想我也曾有這份懂得,不被命運眷顧的時候,盼望將自己藏匿於天地之間,那些敘事暫且不再與自身相關,僅僅看著遠方的海浪來去。
阿雲為阿遠縫製一件襯衫,但略顯寬鬆,仍需修改。那年代的浪漫,是為心愛的人量裁一件新衫,一針一線是他的身形輪廓,還想著衣服能為他遮風躲雨。阿遠的兵單終究來了。
「阿遠朦朧醒來,他的床鋪邊是一疊疊貼好郵票的信封⋯⋯桌上仍亮著枱燈,阿雲埋在成堆的信封裡,也睡了。⋯⋯阿遠心中漲滿溫柔的痛惜,無以名之。他拿了一條被單,替阿雲覆上。」這一幕僅留於分場與劇本之中,那是阿遠入伍前夕,阿雲準備了一千零九十六個信封,要阿遠每天與她說話,寫信給她。
軍旅生活,與阿遠復返的郵件中,除了更新日常近況,阿雲也時常挾入生活細節,包括電影票根或新內衣的紙製吊牌,如此貼身,近在眼前。更後來,阿遠收到回信的間隔時間愈來愈長,直到過往寄出的信件全被退回,蓋上「查無此人」的藍色戳印。弟弟好意捎來信件,說阿雲嫁人了,是為倆人遞信的郵差:阿遠寄愈多信,阿雲與郵差就愈親近。阿遠仰躺在床上,痛哭失聲,搥打床板,手腕戴的那顆過大的錶,磕在阿遠細細的骨頭上,零落地垂掛在那裡。

《戀戀風塵》電影劇照/劉振祥 提供
半年過去,阿遠退伍返鄉,穿著阿雲先前相贈的襯衫。家裡安靜,母親正在午睡。躡著腳步,阿遠繞到後院,阿公站在田畦旁,說著近年因颱風的緣故,導致收成不好──「阿遠洗完臉出來,走到祖父身邊,感覺喜悅,話著家常,無非是收成好不好之類的事。祖孫無話時,望著礦山上的風雲變化,一陣子淡,一陣子濃,風吹來,又稀散無蹤影。是的,人世風塵雖惡,畢竟無法絕塵離去。最愛的,最憂煩的,最苦的,因為都在這裏了。」
這是一部散文般的作品,抒情、克制、悠遠,無論電影本身或拍電影的過程皆然,包括自然光影、尊重演員質地,拍攝現場因地制宜而不囿於劇本,種種的安排與不安排,都為了凝視故事,展開自身。
攝影師李屏賓在一場回憶中提及《戀戀風塵》的最後一幕:遠處山頭積雲,天頂光影幻化,陽光透出雲層,靜靜落灑在九份山頭,李屏賓意外捕捉了這一場景,是上天給予的指引與恩賜。儘管風吹雲走,世間多舛,人被生命隨機投放至何方,或許只需微微抬頭,天地仍留予你我片刻公平的溫柔。
劇照提供/劉振祥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