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5.21
By 譚以諾
《九龍城寨之圍城》中的「舊香港」,到底是哪一個香港?
改編自余兒小說《九龍城寨》及司徒劍僑同名港漫的《九龍城寨之圍城》近日上映,旋即引起香港觀眾的巨大認同,單看首周票房,可估算此片票房或能超過一億港元,直迫去年成為香港電影票房之首的《毒舌大狀》($1.14 億港元),甚至有望超過。而《九龍城寨之圍城》的好成績並不止於香港,中國大陸也見不少人回饋說:論武打動作,還是得看香港。
無疑,《九龍城寨之圍城》承續香港動作電影的傳統,不論是打鬥設計,還是剪接處理,都能看到自七〇年代一直發展下來的香港武打電影的動覺動力(kinesthetic movement)──得出來的就是著重感官的香港動作電影傳統。然而,香港觀眾在影片中獲得認同和感動的,不只是電影的動作及動覺力──過去十年間,香港電影其實不乏這類動作片,《葉問》系列就是一例──更多的是電影所投射出來的「香港」以及對這個想像中的「香港」所蘊含的情感。
電影中的九龍城寨是「舊香港」的隱喻這點應是不言自明,看過影片的觀眾大概很難不感受到那份對遙遠香港的濃厚感情及懷想,甚至要說此片是懷舊片也不為過。當然,這「舊香港」肯定不是寫實的,已有不少論者指出《九龍城寨之圍城》各種時代錯置的問題:電影設定於 1984 年中英聯合聲明簽定之年,卻出現 1986 年才投入香港服務的丹尼士巨龍非空調十一米巴士型號、卡拉 OK 文化,而原著名為「AV」的角色改成了日後才出現的 AV 用語「四仔」,這些時代錯置的元素均在暗示著(如果不是製作團隊考證上的失誤),此香港非寫實香港,而是以當下的情感投射出來,以供回憶及緬懷的已失去的香港。
而單單把這個香港描述為「舊香港」,並無法為香港觀眾集體地在當下向電影投射出來的情感提供更細緻的解釋。如此,我們要問的是,到底這個「舊香港」是怎樣的香港?又折射出何種的香港情懷?
在此,我將以電影的兩個元素來回應這問題。首先是電影中九龍城寨的社會組織之構成。電影以偷渡者陳洛軍(林峯飾)因得罪果欄幫派而逃亡入城寨的外來者視角,來感受九龍城寨的社會構成。九龍城寨在香港歷史中是所謂「三不管」的地帶,歷史就不詳述了,這片地理上存在於英殖香港的地帶,卻是英、港、中三個管治權力都不去管的地方,所以當時任何非法活動及人事,只要躲進城寨,就可以暫時逃離主權權力的管治。
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對此不是沒有涉及,但更重要的筆墨放在古天樂飾演的龍捲風之管治中。龍捲風在片中自我戲稱為「城寨治安委員會主管」,管城寨大小事務,上至居住問題,下至探訪老人,事事親力親為。這,不正正是為港為民的善治總管形象嗎?在龍捲風的善治下,城寨雖然依舊社會問題多多,也誠如龍捲風所言「會來城寨的,都是麻煩人」,如此的社群自然充滿問題了,但社會問題如此多並不要緊,要緊的是,人民生活充滿活力,肯搏肯捱(以陳洛軍為表),社會也朝著安居樂業的方向發展。
與之相對是電影後半段,果欄大老闆介入城寨糾紛,攻佔城寨,而篡其位的屬下王九(伍允龍飾)比大老闆更心狠手辣,虐打及禁錮四大地產商迫其交出業權,並在城寨內部擴大其毒品事業。居民對他神憎鬼厭就自不待言,但礙於王九的力量,敢怒而不敢言,只好靜待城寨四子陳洛軍、信一、十二少和四仔攻回來替他們出氣。
第二處能看出電影呈現的「舊香港」為何的,就是在影片結尾播出片尾名單之時。以往不少動作片在片尾名單播出時,都會配以動作演員奮不顧身造出危險動作而受傷的片段,以呈現一個「會受傷的英雄人物」,使觀眾覺得他比一般超級英雄更為親近,同時展現出動作明星的肉體能耐。現在,這份肉體被「舊香港」的影像取代了。《九龍城寨之圍城》結束於城寨四子在城寨這個垂直城市的半空中遠眺九龍城/香港的景色,並說出「香港真的很美」,以及表示無論香港如何轉變(城樓會拆遷),有些東西(價值)是不會變的。
帶着這份對香港的肯定,電影轉入片尾名單,在那些人名背後是一幀幀「舊香港」的景象,包括牆上的手寫招牌、手包餃子、手工作業如黐膠花、鄰舍互動的守望相助、童年玩意如彈波子(彈珠)遊戲、手作竹昇蛋麵、以膠桶輪候食水的制水畫面、女工於廚房蒸糕點等。這等畫面告訴我們一個怎樣的香港呢?就是一個介乎於前現代及現代的香港、介乎於難民社會與經濟起飛的香港、介乎於人情與制度之間的香港、介乎於手工與科技之中的香港──而這個香港,相對於電影說要呈現的八〇年代,更像是六〇年代末、七〇年代初的香港。這裡的香港,蘊含着主創團隊藉城寨四子於電影結尾時說出的不變價值。
如此,我們可以回到文首提出的問題:《九龍城寨之圍城》在香港觀眾間獲得如此巨大的情感認同,到底蘊含著何種情感?不就是那個艱難、混雜、問題叢生,卻又善治與生氣勃勃的香港,還有那個未被官僚、科技污染,在邁向現代化之前,那個人與人共情共生互相幫助的香港。這或許就是,主創團隊於當下社會、政治、經濟的困局中,提出的想像中的解答,一如《毒舌大狀》為法律、為公義提出的想像中的解答一般。這份解答,肯定難以(也不會)在現實中實現(有誰想回到制水的日子)。
彷彿是唯恐觀眾停留於無止境的懷舊之中,主創團隊以岑寧兒主唱的歌曲〈風的形狀〉,伴隨著呈現出如此美好的香港的結尾,歌曲於去年發佈時,也是召喚著香港人(尤其是新一代)面對當下困局的情感經驗。歌曲寄語「乘着那風的幻想」,「離別的故事」會「散落途上」,而不論人是散落於城內還是城外,「凝望那天高地廣/沿路寫下我」;然後詰問「長夜裡看守甚麼/才值得你為曙光/為明日嚮往」,是那份嚮往中的價值,能令我們繼續活下去──「儘管會不安」。
如此安插當下的時代曲,是把想像中美好的香港價值,搭建在當下的不安與焦慮之中,或許我們透過不懷舊地回望過去,能得出我們賴以走出下一步的力量和憑據。至於我們該如何地走,就端看在乎香港的觀眾如何去總結看完此片的情感經驗了。
劇照提供/華映娛樂
責任編輯/黃曦
核稿編輯/張硯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