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13

By 香功堂主

《犬王》:我們想唱自己的故事!

六百年前的日本分為南北朝,各有一名天皇,為獲得正統天皇證明,必須擁有三樣神器。足利義滿將軍有意統一南北朝,派人搜索神器的下落,兩名來自京都的武士委託一名漁夫和他的兒子友魚在壇之浦海打撈神器,漁夫在取出神器時,遭神器的力量重傷而亡,友魚也因此失明。多年後,友魚在父親亡靈的督促下,啟程前往京都,意外認識同樣盲眼的琵琶法師谷一,友魚向谷一學習樂器演奏,加入「覺一座」(琵琶法師團體),改名為友一法師。另一方面,廣受歡迎的猿樂劇團比叡座家領導,有一個外貌畸形的兒子,兒子長年戴著葫蘆面具,暗中學習父親引以為傲的舞蹈。兩個互不相識又各有著悲慘際遇的青年,結為莫逆之交,他們顛覆傳統的演出形式,用全新的角度去訴說一段段被遺忘的歷史,深受廣大群眾的歡迎⋯⋯

湯淺政明導演的《犬王》改編自古川日出男的《平家物語:犬王之卷》,未曾讀過原著,帶著空白的心情走入戲院,懷著驚喜的情緒走出戲院。《犬王》是《波希米亞狂想曲》、《神隱少女》碰上《返校》的綜合體,這個描述或許會讓人聽得一頭霧水,卻是我在看片過程中最直覺的想法。沒想到日本傳統戲曲可以跟現代搖滾樂做出如此完美的結合,《犬王》的歌曲會讓人想起皇后(Queen)樂團的作品,古早的日本室町時代,上演著令人手舞足蹈、想要跟著樂曲節拍一起跳動的演唱會場面。音樂在片中代表著「傳統」與「現代」兩股勢力的對立與融合。

傳統音樂是年長一輩者堅持的藝術,新興音樂是年輕一輩用來表述個人心聲的媒介,傳統面對創新的挑戰,發現原本投注在自己(老一輩)身上的目光(崇拜),轉移到新一輩的年輕人身上,因而感到焦慮與不安,甚至想利用權力進行打壓,不讓新人竄出頭。打壓不是在維護藝術,而只是想保有話語權的優勢。

「話語權」是《犬王》的重要題目:足利將軍找尋三件神器的下落,就是在爭取話語權──成為「正統」的統治者。友魚在加入覺一座後,團體領導為他改名為友一(加入覺一座的儀式),這也是話語權的展現,我(權力者/法師)賜予你名字,既是殊榮,也是力量的剝奪(你在我的麾下,必須聽令於我)。友魚後來曲風丕變,留了長髮,塗上濃妝,換穿女裝,並且替自己改名為友有,創立「友有座」。從父親給予的名字(友魚),到導師贈與的名字(友一),再變成替自己取一個全新的名字(友有),說著友魚逐步掌控自身的話語權。友魚名字的變化,與《神隱少女》片中,千尋名字的失與得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找回名字,就是找尋自我的旅程。友魚如此,葫蘆面具男子也是如此。葫蘆的父親未曾給過他名字,視他為恥辱,然而外型與眾不同的葫蘆替自己取名為犬王,他和友魚攜手合作,以華麗的舞台效果和嶄新的表演形式,得到普羅大眾的讚賞,終於走出父親的陰影,找到自己的一片天。

影片中,犬王的身驅是扭曲怪異的,他透過表演釋放壓抑的情緒,外型也隨之產生變化,過長的手臂變回一般人的樣子,長滿鱗片的背部也變得光滑。犬王外貌的改變有著多重意義:一是群眾的支持與鼓勵,讓長年受挫的犬王變得越來越有自信,不再對自身的長相感到自卑(人的自信會影響外貌)。二是友魚和犬王能夠聽見亡靈的聲音,藉由演唱佚失的歷史故事,讓亡靈身上的怨氣(遺憾)獲得平復。友魚和犬王合作的音樂之所以打動人心,除了表演方式新穎有趣外,歌詞正視歷史的原貌(而非加工、神化後的版本),也一新群眾的耳目。由此來看,犬王扭曲的身形在演唱過後變得端正,像是在暗喻:唯有真誠地面對歷史中黑暗、血腥、暴力的一面,人(形體、心態)才不會變得歪斜扭曲。

「所有人都不許搬演正本以外的歌曲⋯⋯」

《犬王》讓人想起徐漢強導演的《返校》,這兩部作品都在講述「轉型正義」的重要性與困難度。歷史該由誰來詮釋?足利將軍為了統一南北朝,竄改並控制歷史的模樣,他把黑的說成白,把不利於己的暴力說成師出有名的正義。影片中,訴說歷史真相的群體(友有座的成員),一個個遭到滅口;犬王為能保住朋友的性命,不得不向權勢者低頭,只唱權力者「核可(允許)」的音樂;友魚堅持要誠實面對歷史,並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重新拾回父親給予他的名字,有著認可自我出身(單純的漁村孩子)的意涵。

歷史的殘暴與悲涼,來自於人的貪婪與慾望,看著片中足利義滿的秋後算賬手段,不禁想起張藝謀導演的《英雄》,《英雄》剛好站在《犬王》論述的對立面,《英雄》試圖扳正秦始皇的歷史評價,為他的暴行找一個藉口(合理化),表示秦始皇的所作所為(焚書坑儒)都只是為了「統一」天下,追求長遠的和平穩定⋯⋯

如果音樂不分你我,而能擷取彼此的長處,共同成長;如果國家不分南北,能夠攜手前行;如果權勢者和人民、長輩與後進不是上對下的關係,而是平等對待,一起學習進步;如果這個世界沒有那麼多的貪婪、謊言、慾望、歧視、暴力,也許會更好⋯⋯《犬王》的故事是哀傷的,所有的「如果」,一度在片中獲得實現,卻又在尾聲遭到摧毀。然而電影的第一幕和最後一幕畫面,時空流轉百年,無處訴苦的亡靈之歌,終在「知音」(犬王與友魚的靈魂再次重聚)的身上找到出口,撫平國家暴力分離兩人的遺憾。我們換個方式閱讀《犬王》,不也暗示著本片的創作者(原著小說與湯淺導演)也是犬王和友魚的「知音」,透過創作,將兩人的故事放送到觀眾與讀者面前。藝術是權力者控管群眾的武器,卻也是人民用以抒發心情,堅守創作自由的發聲工具。

相較於湯淺政明導演的過往作品,如《乒乓》、《春宵苦短少女前進吧》、《心靈遊戲》等片,《犬王》的整體風格沒有那麼地「鬧」,稍稍有收斂一些,不過湯淺作品常見的:人物與空間的變形(放大角色的情緒)、誇張又瑰麗的視覺饗宴,以及在快節奏且紛亂的情節中,挖掘出有趣觀點的能力等,通通沒有缺席,而這部貨真價實的歌舞片,比起畫風同樣華麗壯闊的《龍與雀斑公主》(細田守導演),我更喜歡《犬王》在影像與音樂方面的呈現方式!

全文劇照提供:車庫娛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