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2
By 陳玠安
交錯列車上,深情的伊──再聽《少年吔,安啦!》電影音樂專輯
在一座火車上,下意識地睡著,做了場無聲的夢。
夢裡的你,在夢裡醒來,跟現實一模一樣。老舊車身,方才通過了無盡的隧道,好似能探頭出來。外頭矇灰的霧色籠罩,不見五指。列車急促地喘氣、戛然停下⋯⋯
一縷微弱、破碎的廣播,傳進乘客耳中,「本列車因會車調度,在此臨時停車,乘客請勿下車,以免危險」。窗外,眼界可及的前方,霧中,不太確定,是否有一個更為深邃暗闔的隧道,即將來臨⋯⋯
不能輕易地做夢,輕易地醒來,因調度而急速駛過的窗外列車,讓人誤以為,是自己的車輛在前進,呼隆呼隆的雜訊鎮壓耳膜,喀拉,時間失去意義,列車走進前方隧道,緩緩地,加速。
究竟前進何方?過久的列車調度,被迫的靜止,眼睛習慣了隧道黑暗,越是看清了窗景中的臉。你在凝視的,一直是自己。
靈魂可能在霧中交換,上了另一列交錯的車,在那裡,你醒來了。
會需要一首歌,像是催眠儀式,一個指令口吻,將你從最深切而無法直視的險峻與哀切裡拉回。
或者,需要好多首歌,一張專輯,一張原聲帶。
你的命是一枝草,對體制按捺不了的衝動在血液裡已達沸點,這趟火車之旅是青春的流浪,交錯的列車創造了你前進的錯覺,但駐足不前的徬徨少年時,是一支菸燒不完的焦躁,究竟,希望夢醒與否?
或者,每一輛列車上的每一個靈魂,都是這樣帶著畏懼與勇氣,穿越過沉霧隧道,茫然並不是該解或能解的命題,若能有伊聲音,伊的手,伊的眼神,拍肩,跟自己說:
「少年吔,安啦!」
哪怕只是一瞬,也算是命運的安慰。
吳俊霖的藍調吉他,是那列車行駛的節奏,林強跟侯孝賢的和聲,從黑窗鏡像中看見不能喘息的自己,「趕緊找一個無聲的所在,一個可以喘大氣的所在」,喘不了氣?你抽菸,煙已醺上眼皮,深吸一口,有人唱著「不爽就快吸他一口/痛苦等下就會不見」,嗯⋯⋯
壞掉的、扭曲的對比,真的是美好的、清醒的嗎?
青春對抗衰老,生存對抗死亡,叛逆對抗規矩⋯⋯然而,這並不是二分法的世界,從來不是。〈夢桃花〉的即興爵士演奏裡,沒有正確答案的綺麗詭譎,消除了對比,帶來了直覺,像是童話裡的魔笛手,帶你去到烏托邦,在那裡,沒有人監視你。無論是喬治歐威爾的老大哥,或是戒嚴的政府⋯⋯
自由地跳著舞,感受迷霧裡閃爍,是林強〈你真正上厲害〉裡頭奔放時尚的電子搖滾。你自己,自由了嗎。
這樣一張絕對美學的專輯,過了三十年,仍能呼喚心靈、驅動疑惑;是安慰,不是安排。致遠寧靜,因為曾經狂騷不止。
這些歌曲迷幻的程度,完全不輸其他 Z 世代、 Y 世代的經典 Cult 片原聲帶。電影發行的一九九二年,那些印記我輩的次文化外語片還沒有誕生。《猜火車》(Transpotting)要到一九九六年才驚世駭俗、《恨》(La Haine)一九九五年發行、《Human Traffic》到一九九九年問世。
回聽、再聽《少年吔,安啦!》,我們依然在那輛命運列車上,「解嚴」對千禧世代是遙遠的歷史,「新台語歌運動」是課程,「台灣新電影」是脈絡的追尋,若能直接地觀影,衝擊感才會更真切。
每一個年代,都有人唱著相似精神的歌曲,但你深知有些歌曲不會被取代。《少年吔,安啦!》便是如此一張作品,它是原聲帶,也是電影音樂概念專輯。其語彙與再次問世的修復電影又一次吻合,也傳遞了搖滾樂、電子樂所代表的前進意義。它既唱出幻滅,也唱出熱血。每一次穿越隧道,總還有另一個更難以見光的隧道,當列車突然停下,又吃力地啟動,當夢與現實不需區分,我們仰望一份絕對,作為影迷與樂迷,永遠渴切一個「無聲的所在」。
阿國與阿兜仔點起菸,他們將在畫面裡永遠青春;林強與羅大佑在舞台上的顫動,將永遠率性不羈;唇齒相依的電影與音樂,歌曲作為一把又一把鑰匙,電影片段將被新一代拾起,在三十年後,以及更遙遠的未來。
大霧最好別散去,迷幻只會更沈溺。更多心靈將搭上交錯列車,我們都該等候,也只能等候,那份青春,被時間解釋,但某些不需解釋的,都留在偉大的歌曲裡了。它們替我們說明自己,替叛逆找到原因,讓夢與現實合理。
一如〈夢中人〉,侯孝賢的吟唱:
像妳的笑容和我的莽動 不敢和阮來撒嬌想阮的走闖和你的等待 攏是命運的安排我愛妳我真是不敢講出來我講未出來我真正不敢講出來妳不要把我當作是無情人
終會有那麼一天,你能成為那個輕拍他人肩頭的長者,對著青年人說上一句:「少年吔,安啦!」
那一刻,我們都是對著自己說,其實。過了不知多久,我們再也不願下車了,就像不願散場離去,彼個永遠無聲、深情的少年。
劇照、檔案照提供:牽猴子、褚明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