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20
By 于念平
What if《媽的多重宇宙》是一場人類和演算法的對決?
我對 Daniels(Daniel Kwan & Daniel Scheinert)的最早印象來自 2014 年〈My Machines〉的 MV。因為喜歡英國電音作曲家 Gary Numan,就連到美國實驗搖滾樂團 Battles 找他合作的這首曲子。這支影片具有 Daniels 的標誌性風格:荒謬的調性、物件的運用和概念先行的鏡位。一個人在整首歌的時間當中,困在一台永不停止的電動手扶梯上,上不去也下不來,代表著他人生的個人物品在翻攪中散落各處,機械不斷運作、威脅著要將他捲進尖利的縫隙之間,他想往過去退縮,又試圖往未來前進,但這機器卻不斷把他丟回現在。短短不到三分鐘的影片,卻很適合作為「Daniels universe」的起始點。(註1)
在一則 2012 年的訪談裡 ,兩位丹尼爾說:「電影不是真的,『是假的』,先接受這一點,才能拍誠實的電影。」這番話為他們的創作脈絡定了調。丹尼爾們的「誠實」在於他們不隱藏、且反過來利用影像的操控性,為的是穿越裂縫,引領觀者進入拉岡式的真實(The Real)。真實是什麼?是亞陶(Antonin Artaud)說的殘酷,是尼采宣布上帝已死之後的世界。尼采的「上帝」是我們賴以將一切進行價值評估的一個基準點,是「確定性」,沒有了規則和定義,看似是走向虛無,不過丹尼爾們從「想像物」開始,帶我們走向純概念的虛無世界,再從虛無走回世界。(註2)這就像是把虛無主義和否定哲學從存有學的層次「拉下神壇」 ;把黑洞變成可以「吃」的貝果,而這一切的其中一個開始,是一具屍體放了一個響屁。
Part I : Everything 對這個世界的道德倫常放一聲響屁吧
《屍控奇幻旅程》(Swiss Army Man, 2016)是丹尼爾們的第一部長片作品,已經算是神邏輯、超展開,但還沒有到《媽的多重宇宙》那種腦洞大開的地步。此時我們見到的是「一個裂縫」;一個生命故事裡所包含與原生家庭的複雜情節。它是專屬於主角漢克(Hank)的一次跌落深淵,他在深淵當中找到屍體曼尼(Manny),並使他成為一個想像物。
就像《媽的》裡面要做一些「完全不合常理」的事來「啟動」角色的轉換,屍體作為物,是透過「放屁」成為了想像物。透過放屁,屍體成為了萬能的瑞士刀,讓漢克在殘酷的自然裡活下來。這座叢林的殘酷之本質是「他人」。荒野中沒有他人的存在,只有作為自然的大他者,但是他人的角色此刻卻是最清楚在場的。我們在漢克回憶的回顧中總是以想像物的形式看見他人。由他自己「變裝」扮演的夢中情人莎拉,和扮演自己的屍體,一起活在用垃圾和樹枝做成的背景裡。透過想像物作為中介,漢克一方面正逐漸能夠重回他逃離的世界,但另一方面也一步步接近真實。想像物是通往現實(reality)的鑰匙,也是被吸納進真實(The Real)的契機。
而即使被這些想像物包圍,漢克依然無法突破門檻大方放屁。
屍體曾問漢克,為什麼不能在別人面前手淫、放屁,答案是「羞恥」。在他人的注視下,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被威脅,眼前的世界要不是「他的(或他們的)」世界,要不就是我的世界。為了不造成矛盾,兩個世界不能同時存在。於是為了使我的世界依然是我的世界,我必須將他人視為敵人。「他人即地獄」,這是沙特的講法,因為羞恥即是透過他人的存在看見了那個「被看見的自己」,而他人依舊沒有進入我的世界。
《屍控》的結局倉促地以漢克在眾人面前放屁做收尾。漢克放下羞恥放了個屁,代表的是他現在不只能透過他人看見被看見的自己,還真正看見了、承認了他人的存在,因為他現在有力量了,能夠承受失去道德倫常之評判標準所要迎來的價值重估。所有人都聞到了屁味,於是他們現在是在同一個世界裡了,這怎麼可能?《屍控》以想像物屍體帶著他的成長航向海洋遠方來「不解釋」,不過在《媽的》,有更多篇幅來處理與他人共在、突破「地獄」的關鍵,以及從單數生命進入了複數生命。
Part II : Everywhere 進出裂縫,打破「觀察者」的身份
試想,掉入真實即是精神分裂,在瘋狂與理智之間,是一張擺盪著的網(德勒茲),想像物(或是拉岡的小客體 object a)是可以自由漲大縮小的分子,帶著我們穿梭進出這張網、這條禁忌線(巴塔耶)。因為有物,我們才能暫時失去理智,進入無限的多重宇宙,並且「回來」此在的宇宙。以此生的 Everlyn 為中心,我們往無限的稜鏡望出去,看見包含各個不同版本的他人的其他世界,這樣的配置讓人想起漫威宇宙影集《What if…?》。
若說《What if…?》是漫威宇宙當中「概念上」最好的作品大概也不為過。如果沒有「What if?」的提問,漫威英雄們就成為了「不會變化的歷史」,再也不存在於流動的時間中。當然,進入「時間管理局」、活出另一段人生並與各個宇宙的自我相逢的《洛基》;進入另一個汪達創造的幻象宮殿的《汪達與幻視》,也皆是「What if?」的提問。
《What if…?》系列的隱藏主人翁「觀察者」(The Watcher)在每一次一位英雄的命運走上不同岔路時,靜靜在遙遠的宇宙觀看,並且重申「我不會介入」。這樣的觀察者是什麼樣的存在呢?他是拒絕被附身/拒絕承認附身的自我,也是拒絕進入世界的自我。
什麼樣的自我不會被附身?一個沒有身體的自我。觀察者就是「歷史」的聲音,且非流動的歷史與時間,而是在時間之外的、人類無法設想的存在。由於距離太遠了,他人在他的眼中成為物/想像物,就像我們遙望星星那般。
如果是附身的情況又是如何?如《汪達與幻視》裡,汪達不只是要讓自己被幻象附身,這個幻象裡還需要他人的存在,於是她必須創造集體附身,來讓 Westview(西景鎮)存在。她進入自己的命運去改變命運,她「介入」時間(體現在奪去鎮民的「時間」,使他們被迫活在汪達自己的時間當中),最後「歸還」時間(解除如病徵和情節般的魔咒,回到現實世界)。至於《What if…?》的觀察者則從未進入任何世界,直到在某個可能性裡面將所有生物消滅殆盡的 AI 奧創「看見」觀察者的那一瞬間。
當奧創變得無比巨大、充滿宇宙,並張開嘴威脅要吞噬觀察者的當下,觀察者或許第一次知道了「羞恥」是什麼,也第一次被迫介入時間。在奧創的攻擊下,他尋回了自己的身體。而選擇漫威英雄們被否定的版本(那些沒有進入主故事線的版本)、把他們集合起來對付奧創,就像是對這些英雄做了一次尼采式的價值重估。
在《媽的》一片當中也是如此。片中現世的 Everlyn 作為英雄的反面,被徵召來拯救世界不陷入混亂,但她最後發現,要讓一切回歸秩序,還得先遁入瘋狂。所謂瘋狂,是在無限多的多重宇宙裡「否定自身」,否定當時的決定(與後悔不同),並藉由否定劃出更清晰的自身樣貌,和此在的任務。
價值重估後的虛無,是透過回到現世、此在轉化成一種行動,他人則不再是敵人,而是「另一個通往世界的入口」。這樣的想法完全體現在《媽的》一片當中所有腳色皆可穿梭於不同世界的設定,神奇的是,最後他們總是會相遇,不管是透過打架交手的恨,還是相愛,他們總是在共在的世界中相遇。
Part III : All at once 人類究竟是想打敗演算法,還是成為演算法?
Evelyn 的故事告一段落,不過片中其實依然落下了未解的題目,即所有人隨時都有掉進裂縫的危險,尤其是處在當代的我們。豬八土扒基(Jobu Tupaki)的真面目就是演算法,演算法宰制著我們的生活,決定著我們的喜惡、命運,甚至是愛。《媽的》最後以 Evelyn 和家人之間的愛作為解答,並且給了一個令人滿意的結局,人類精神再一次勝利了。可是對活在演算法控制下的我們而言,這個愛也是被數據的偶然性給決定的。
除了本片片名顯示方式是無空格、無斷句的形式(暗示這組表音符號可以以全新的方式「發音」),豬八土扒基這個看似搞笑的字詞使我們想起了路易斯.卡羅(Louise Carroll)在《愛麗絲夢遊仙境》(Alice and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 當中創造的字「snark」。蛇(snake)與魚(shark)作為字詞的混同,揭示了我們的處境:被算數折騰、完全迷失在規則的不斷改變,並擔心自己會不斷縮小(數字變小)到不見(零)的瘋狂。但是這種瘋狂是數學的,換句話說,是可以被算出來的。
為了對抗這數學的、巨大而無窮盡的機器,Daniels 創造出另一個同樣也是巨大而無窮盡的機器。
我們早就已經從人與機械、意志與物的對立離開,進入沒有身體的世界,與演算法競爭著存在的意義。有什麼能與演算法相抗衡?就是人類的聯想能力,而且,是精神分裂式、非邏輯的聯想能力。
如果我們以「偶然性的必然性」去設想,會發現這個設定可以同時指涉演算法的運作和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思維運作模式。一個思想與概念和另一個思想與概念的鏈接,不存在可推理的邏輯,卻又不存在其他選項,其規則既是完全偶然,這偶然卻又是必然。
差別在於:執行演算法的 AI 可以處理、分析這些資料,但人類無法處理,瀕臨瘋狂。我們下一個要問的問題是,造成人類創造性的這種聯想能力,是否需要「有限性」來支撐?而具有有限性的瘋狂又是什麼模樣?
現存虛擬角色當中,究竟有誰最接近演算法,能夠同時「在此處」又在所有地方呢?如果不是汪達,就是奇異博士了。面對演算法怪獸,存在於人類之在世存有的怪獸會如何抵抗,或做出不同於數學的提議,是下一個問題。也許《奇異博士2:失控多重宇宙》可以讓我們繼續展開這個最初的提問。在漫威和《媽的》以後,人類精神和演算法的愛恨情仇無疑成為了主流影像敘事欲探討的重點,正式以大眾的感知進入我們的視野。
⋯⋯(下文待續)⋯⋯
註釋 1:碰巧Battles這首寫的歌詞也很對tone,簡直像是為了Daniels寫的:
Listen toThe sound of my lifeMy machinesSing songs for you to live for Welcome toThe sound of nowCome insideAnd be all you've dreamed ofWelcome toThe sound of nowCome insideAnd be all you've dreamed of
註釋 2:甚至連兩位的創作方法都很否定哲學。丹尼爾・申奈特(Daniel Scheinert)在訪談中說,電影學院從沒有教導過創作者「否定」的意義,而與丹尼爾・關(Daniel Kwan)的合作關係卻恰恰是在「對彼此說不」當中開始的。他們就像一組正反合的系統,不斷否定自身以達到出離自身的、超出自我的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