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08

By 甜寒

給憤怒青年好一點的《海妖》

「影像的本質完全在於外表,沒有隱私,然而又比心底的思想更不可迄及,更神祕;沒有意義,卻又召喚著各種可能的深入意義;不顯露卻又表露,同時在且不在,正如海妖賽壬的誘惑與魅力。」

── 羅蘭巴特在《明室》引用布朗修的話語

入圍本屆(2022 年) TIDF 台灣競賽單元單元的《海妖》,是中國獨立紀錄片導演朱日坤的新作,他將鏡頭對準爭議影片創作者吳昊昊和他伴侶葛寧寧的平凡生活,透過他們自我剖白與對話,呈現其未竟的夢想、開放式關係的難題、家庭與社會的認同與挫折。

吳昊昊本身創作不少影片,以低成本、袒露身體和中國政治批判的「生猛」聞名──在網站上,吳昊昊的簡介(很可能也是自介)說著:「主張以階級鬥爭為綱,積極改造自己與社會;曝光自己與他人所有問題,並解決;打破落後道德與文化,樹立正確的價值觀。」吳看似想重振「本格的」共產黨綱領,卻時常僅是鬆散地組織自己與周遭人物弱歸納的思辨;最有「曝光」度的問題也可能是,身為「獨立」導演,在網路上自行販售著觀看連結,偶有相關糾紛傳出──或許是衝著他與女朋友裸露畫面而來,卻失望而返的觀眾?而他較知名的作品則或許是拍攝知名人物,如與藝術家、「異議人士」艾未未對話的《批判艾未未與吳昊昊》,但也就是吳帶著攝影機去找艾,四十分鐘一鏡到底的聊天,不時有尷尬的對話。

然而,在他無論虛構還是現實的作品中,真正袒露的或許是,他極端而有趣的表現欲,如何尖銳也如何荏弱地流瀉出來。可以說,比起吳昊昊的拍攝題材,他與被攝者的互動,更反映出這個憤怒青年的種種特質,如何在該時代環境下「顯影」。

舉例來說,拍攝於 2008 年汶川大地震後的紀錄片《批判中國》,是吳昊昊帶著攝影師去拍一群公園阿伯針砭時事。看到攝影機或焦慮或憤怒的阿伯,可能如同吳昊昊想刻畫的,「敢怒不敢言」,而少數敢言者的面貌與論點,也或許如吳點出的,是整個大環境中的有趣異音。只是,當觀者看吳「行動實驗」般突兀地干涉被攝群體,他表彰自我的種種「批判性」舉措和言語,讓溝通的誠意與可能性,一開始就讓渡給矛盾的激化。但相對地,阿伯們人身攻擊吳留長髮、太年輕的「遠處看你們是女的」、「你沒有這個能力」措辭,亦讓觀者同理吳,也記錄下這個時代,他為突破現狀不得不採取強勢的姿態。

但吳如何詮釋這兩造的接觸呢?受挫後,這位憤怒青年很快地連結到安東尼奧尼所拍攝過的「黑暗的」中國,稱「時代變了,臉孔沒變」。於是,整部《批判中國》對我而言最有趣的是,吳昊昊太過想鞏固信念而過剛易折的宣言和行動底下,他不巧或太巧地記錄下自己對記錄的無力,他的難以自省教人省思──而這點可貴地呈現了憤怒青年的內在困境,擺盪在過於自信(自己這樣做能夠成功)而缺失安全感(無法接受失敗)的兩極。

朱日坤的《海妖》則像是一種更抽離的視角來看待這點。吳昊昊和他的女友兼繆斯平常在作品中憤怒與脆弱並行的筆觸,在廚房、洗澡、除毛、床上、車上、 破舊的電梯中、格紋花紋的被褥底,一樣對話與獨白的素材,但吳自己鏡頭底下戲劇化又表淺的身體與自我揭露,在朱的鏡頭底下還原成更柔軟的,被生活包裹、被生活接住的樣子。

另一方面,朱日坤影像的「聳動」並不下於吳昊昊的宣言。甚至,就是因為不像吳粗糙而還無法轉化成創作的自溺──停留在連自我指涉都難以指涉什麼的階段──朱的鏡頭下更能反映吳的創作在自己生命中的創作能量。比如,吳和葛爭論著生小孩的議題,葛不想要被綁住,吳則用養狗類比小孩,以一貫的突梯來爭辯,剪接卻以被插著木棍的狗布偶畫面作註──幾顆鏡頭,關於生育權的問題,箇中的反諷,可能比吳針砭其他行為藝術者、標題看似聳動的影片《吃孩子》,還來得有力道⋯⋯。

對我來說,《海妖》像是朱日坤拍出了吳昊昊無法拍出的自傳電影,而那同時也反映著難以處理公議題的中國紀錄片底下,以私議題折射現狀的「紀錄片導演私密生活」本身的政治性。我想起安部慎一的自傳漫畫《美代子阿佐ヶ谷気分》(亦曾在 2009 年被改編成同名電影),漫畫呈現漫畫家那一代七〇年代晃悠的藝術青年,他筆下被擺弄但同時也自我展演的女友,對人生惶惑也令男人惶惑,但有種慵懶隨性的生命力,如同醒覺的母螳螂般,甚至能衝破他的描繪。而《海妖》中在開放式關係裡相對游刃有餘的葛寧寧,也有類似的味道。她在尾聲回顧自己的變化,從不打算生小孩到「隨便找個男人生」,笑著在床上舒展,並如此歸結原因:比起去年,應該是我變老了吧?而一次次憤怒與嫉妒爆發後、越來越頹軟的吳昊昊,依然嘴硬地檢討,理想的狀態是自己去外面締結關係,而女友不去。並非不惶惑,卻更自在面對的葛寧寧,是具陰性魔力的「海妖」嗎?

或許這是其中一個簡單而刻板的解釋。但我更覺得,彷彿總在不同主題上顯影著自己心境和生活的吳昊昊,經由朱日坤所拍攝的鏡頭所對比,更是一種過份袒露而難以企及什麼的「海妖」。我想起吳昊昊在《批判中國》的中段,喃喃抱怨著攝影師找藉口遁逃,換了不太會攝影的人來幫忙。看起來沒有穩定器的晃動影像下,「拍不好」既讓人意識到「拍攝」、「拍不好」及「如何拍」的幾種層次,對於「拍不好」的吐槽和想誘導觀眾想法的薄弱連結,更是他「拍不好」的一環⋯⋯如同布朗修的引言,他袒露到粗暴的影像,讓我直截地感受到影像可以是這樣「沒有意義,卻又召喚著各種可能的深入意義」。

而「海妖」的點題,在片中是葛寧寧自陳自己想玩、想要憑本能行事、想冒險、想出名卻徬徨的心聲,她說:出名就像海妖,令水手被迷惑,沉到海底。事實上歌聲不可怕,可怕的是聲譽,讓水手內心充滿期待,就算海妖唱普通的歌,水手也會被這個聲譽迷惑。而這一段,將出名代換成任何想望,似乎就反映了這一代中國青年的迷惑:到底想要什麼?開放式關係底下的需求是什麼?憤怒、嫉妒底下又真正是什麼執著?討厭什麼是因為更喜歡什麼,選擇這個是因為更不想選擇什麼?而對所執著的沒有洞見,又怎麼樣?

回到英文片名的「No Desire to Hide」,「無欲可藏」的時候,是不是也無欲可求?或許有沒有執著、清不清楚執著對他們來說沒那麼重要,因為創作青年們需要的正是──給我們好一點的海妖。

全文劇照提供:TI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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