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7

By 楊殿安

「似是故人來」──《梅艷芳》喚回了我們記憶中的香港女兒

2017 年,我第二次隻身赴港參加香港藝術節,為了看當代崑劇《春江花月夜》。從香港文化中心走出來,漫步在尖東港邊時,月色如水,我在想是什麼樣的動力把我從台灣推到香港?多多少少有因為研究工作的緣故,翌日下午,我去逛了油麻地的黑膠唱片行。走進髒髒舊舊的地下室,映入眼簾的是琳瑯滿目的八〇年代港星唱片。譚詠麟、張國榮、張學友的唱片櫃位早已空去,轉頭一問店長還有剩否?只聞遠方傳來粗獷的聲音:「冇了!」我在店鋪踅了一陣子,有一張黑色封底的唱片靜靜躺在角落,封面是一名穿著紫色晚禮服的女子,堅毅而妖冶的眼神似要看出你內心的慾望。

那是我第一次拾獲梅艷芳的《壞女孩》。帶著這張唱片過海時,我想起了昨晚問自己的問題,而頓悟自己是一名被香港流行文化召喚的信徒。做為九〇的「後梅迷」,我無緣躬逢香港流行文化的黃金年代,但「梅艷芳 Anita」這個名字早已不陌生。我也才驚覺,年輕時的我拿著隨身 CD 聽鄭秀文、陳慧琳,在多年後竟走回了八〇香港的懷抱,虔誠地迎接那美好的香港流行文化。

屬於我們的香港記憶:魚蛋舖前的國語歌、粵語歌、英文歌與日文歌

2021 年,梁樂民執導的《梅艷芳》終於問世,電影在中港台三地引起軒然大波,很多人走出戲院都被那「極為親切」的香港地景與人事情懷深深打動。這一切當然要歸功於電影團隊的勞苦功高,大量搜集了六〇、八〇年代的舊照片,並實地考察那些早已消逝的「荔園」、「妙麗」、「利舞台」,最後以 CG 特效復刻了香港街景。電影裡,梅艷芳、梅愛芳姐妹攜手在燈火大街上奔跑時,有多少人的內心高呼著:「那就是我記憶中的彌敦道與佐敦道。」

「情懷」是《梅艷芳》電影最為動人的關鍵所在,除了極為精細的復刻考究功夫之外,梁樂民導演非常有意識地抓住了流行文化的符碼,使得「香港」成為了電影的第二位主角。故事一開始的時間是 1968 年,幼時的梅艷芳姐妹穿梭在歌廳前後,粵劇伶人一邊化妝一邊打牌,「藝界人生」的主題隱然浮現。梅艷芳與姊姊在後台切蛋糕,前台粵劇伶人的身影在屏幕上晃呀晃。一個舞台,乘載了兩個世代的流行香港,有誰留意到梅艷芳竟是未來世代的閃耀巨星?

有。那個人就是鄭少秋。

他哄騙梅艷芳簽約不成,轉頭登台唱著日本歌曲,聽得梅艷芳痴痴如醉,直言「鄭少秋哥哥好厲害,連日本話都會說。」梅艷芳一字一句啃下日語,時間來到 1982 年,王丹妮飾演的成年梅艷芳粉墨登場,唱的也是日文歌。當她聲帶長繭時,她偶然聽見了當年鄭少秋唱的那首日文歌,決心在時代人流中逆勢而上。

鄭少秋的出現絕非偶然,他所乘載的是一整個東洋日本流行文化,而那是港英社會中除了香港本地的、台灣的、另一個重要的流行文化命脈。1980 年代,梅艷芳、張國榮等人的崛起,不僅僅是因為歌曲和形象的「離經叛道」與時代共鳴,更是因為唱片產製、偶像塑造、藝人行銷等商業觀念取經日本的關係。電影裡,梅艷芳來到人蛇雜處的歌廳中作秀,一曲詮釋「粵語、國語、日語」三種版本,不僅顯示出梅艷芳承襲了六〇以降的日本流行文化影響力,更再次明示著「香港流行文化」本身就是一張複雜的面孔。

重探梅艷芳:香港女兒的堅毅精神

隨著《梅艷芳》電影上映,相關評論也逐漸出現。許多人非議著傳記電影的流水帳敘事,使得王丹妮的角色心路歷程轉折過硬,與其他角色的關係也分說不明。特別是感情戲的部分,在 KTV 掌摑事件後,梅艷芳與阿 Ben(林國斌)走避泰國,最後兩人分手,故事並無細數他們的情感曲折過程。我們只能發現梅艷芳在人生低潮時沈迷藥物,某天終於發現不能再這樣下去,頓悟人生的重責是重返藝界追逐名利之外的價值。因此,她放下阿 Ben 而追求理想,阿 Ben 的那份擁抱實為祝福。

沒錯,阿 Ben 被架空了。我很同意陳志華的評論:「如果有感動,也只是因為梅艷芳本人,以及那個不復存在的香港,而不是這部電影。」梁樂民導演很刻意用這樣的敘事方式,電影一開場,王丹妮身著一襲婚紗對 Eddie 說:「我捨不得」。對梅姑稍有感情的觀眾皆知這場戲就是 2003 年梅姑的告別演唱會,王丹妮那句:「我捨不得」何嘗不是我們對梅姑的思念?王丹妮說出了所有世代粉絲的心聲,剎那間,梅姑本人的身影便從虛幻時空中走到觀眾面前,在光影聲色中陪伴著眾人。1982 年梅艷芳以《風的季節》拿下第一屆亞洲新秀大賞,電影裡香港街頭的電視機竟播映著梅艷芳本人真實演出的片段,那是我們第一次在戲裡看到真正的梅艷芳。從敘事角度來說,梁樂民選擇此刻讓真實的梅艷芳現身,是從 Artist Career 的立場著手切入敘事。接下來每一段虛實交疊,以至於最後那場告別演唱會,王丹妮/梅艷芳的相互指涉、辯證,其實是讓我們不斷思考「What is Anita?」。

「梅艷芳究竟留下什麼給我們?」才是電影核心叩關的命題。很多人批評《梅艷芳》刪去了現實中梅姑聲援八九民運的片段,也刪去了何韻詩出現在梅姑生命中的事實。在現今局勢下,為何不好說?你我皆知,那麼於我而言,說了什麼才是重點。電影中,Eddie 幽幽問起梅艷芳是否要入籍加拿大?他說,很多人都離開了香港。九七大限將至,梅艷芳做出如下決定:「香港是我家,只要這個地方還需要我梅艷芳,我絕對義不容辭。」

歷史的既視感竟如此強烈!《梅艷芳》中缺席的民主歌聲獻中華、幽微的九七大限焦慮、或者是 2003 年的抗 SARS 戰役,這些都是港人一路走來的歷史歲月,而成為了巨大的電影符碼(存在/不存在皆是)影射著遭遇政治巨變、新冠疫情衝擊的現時香港。梅艷芳一句:「我會待在香港」撫慰了多少現今港人的心靈?

我很喜歡李展鵬在《夢伴此城:梅艷芳與香港流行文化》書中寫道:「八、九十年代的黃金歲月彷彿已成了今日香港人不斷緬懷的一個美夢。過去十多年,香港問題越多,香港人就越懷舊。」邁入 2022 年開春之際,《梅艷芳》電影聲勢未減,上映兩個多月開出港幣 6,170 萬票房,掄元 2021 年度香港電影票房冠軍!王丹妮與梁樂民走進戲院四處謝票,甚有一家三代同堂觀影,感謝王丹妮演繹的《梅艷芳》。

香港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全城轟動的現象了。電影觸動了現時香港的集體情懷,容我用展鵬的話語作結:「『梅艷芳』選擇在 2021 年回來,是要鼓勵此刻的香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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