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4
By 吳曉樂
金馬 58|瀑布聲是不會停的,不管你情不情願
我始終覺得,以「母女相愛相殺」的觀點去看《瀑布》,是有些取法其中了。如此一來,很容易得乎其下。從頭到尾這對母女的磨難都不那麼純然來自於彼此,毋寧說是非常純粹,在 Covid-19 病毒籠罩底下我們十分明白的「日常可傷」。
觀眾很快地會看見一對母女、因女兒小靜班上有同學確診而居家隔離。小靜對母親羅品文相當不友善,質問她為什麼要告知上司,淪落到兩個人得同囚一室?羅品文支支吾吾為自己辯護。另一方面,她不忘殷勤照料小靜。母女對峙的張力昭然若揭:小靜對母親非常警戒,羅品文感覺到自己彷彿成了女兒的疫情,轉向一名男人訴苦,並在渴望進一步親密時被婉拒,羅品文詢問男人是疫情之故或是男子已婚之故。緊接著,突如其來一場「暴風雨」,羅品文走進小靜的房間,裡頭空無一人,開啟的窗戶把案頭的書頁都徹底打濕,羅品文在淒風苦雨中祕密地尋人,隨後被送進醫院急診,小靜踩著ubike,卻因漏帶健保卡,受制於防疫規定被拒於門外,男人再度出現──到了這一刻觀者將恍然大悟,女主角羅品文飽受妄想病苦,男子是她的前夫。暴風雨並不是存在於可觀世界的風景,而定於女主角的一心。
男子隨後把小靜帶回自己位於郊區的別墅,介紹二婚家庭。觀眾很快地可以感受到,羅品文跟小靜的家庭因施工的布簾而顯得昏暗,反之,父親重建的家庭處於山區,屋內空間洞然有光。兩地的明暗已暗示了屋內成員的氣象。然而對小靜而言,最大亮點是屋內孩子的年紀,大得足以讓他明白:父親不僅僅是「再娶」,而是將外遇對象給「扶正」。
小靜請父親旋即送自己回到醫院,若把後續的劇情給一併考慮進來,我們可以先在此做一個結論:小靜在這裡下了一個決定,暫且不表,繼續看下去。後續羅品文試圖回到職場,可惜病症已十分嚴重,遭到勸退,小靜孤身前去給母親領回公司物件時,質問母親的同事可曾替母親做了什麼。這是小靜對於生命秩序的再次叩問,如同她回絕父親的邀約,小靜離開公司沒多久,就把同事們合資送的花束棄之路邊垃圾桶。羅品文再度接受治療。小靜的考驗接二連三,自許瑋甯扮演的醫師,到小靜前往請教的銀行櫃檯、小靜委任的房仲,我們可以看到生命裂罅越形擴大,在其他同學專心準備升學考試的春夏,小靜被迫鑽研人生最困難的一課,跟她對話的人,不是墨守成規,就是居心叵測,甚至有如父親道貌岸然者──到此,我想明說小靜的決定:自父親的別墅返回平地後,小靜很清楚母親是專屬自己的責任了。
羅品文在機構中遇到魏如萱所飾演的病友,對話從壁上歪掉的竇加繪作開始,病友的對話帶點照本宣科的僵硬,但若仔細觀察她的談吐,這位病友其實對於自身族群的處遇有很犀利的體悟。像是她認為拋球復健是很徒勞的,結合品文後續不知所措、倉促拋球的舉動,我們可以重新勾勒一下羅品文病發前的人生:再怎麼門外漢也可以從室內擺置得知他們是饒富品味的一家人(甚至搬家時也要帶上黑澤明的《電車狂》海報);羅品文在外商公司工作十來年,她的穿著,駕駛車款等等,無一不是中產階級的元素,如今對她而言,按時服藥,把手上的小皮球給投入桶子內就已是一日之中最大的工事了。
《瀑布》的第一個小時,我認為可惜之處在於,節奏調度莫名,張弛無據,有些場景跳躍對於觀眾組織劇情不是很友善,部分台詞更是崎嶇。進入第二個小時,整部電影才開始爆發。
隨著品文返家,母女再度共處一個屋簷下。小靜按照醫師的指示,不再否認母親所見,品文也在計算家中經濟以後,決定要重返職場,應徵了家樂福的工作,薪資跟從前出入甚巨,但對羅品文而言,這工作協助她腦中的轉速慢了下來。每回鏡頭帶到品文的工作,都是非常規律單調的刷條碼,羅品文似乎得到餘裕,修剪腦海中蔓生的突觸與枝椏。而陳以文所飾演的經理,我相信再度讓讀者提起了呼吸。他對品文展開追求時,「是否有這個榮幸,請你吃頓飯」,約會當天不合身的西裝與紅玫瑰花束,在在顯示這個經理的老派──但也是到這裡,我們漸漸明白經理角色的意義,品文的重建進入下一個階段:她開始裝扮自己。
餐廳裡這對男女的談話,有著令人刻骨銘心的棉與針。雙方輪流交出內心最失意的過去,羅品文因憶起前夫,雙手出現了激烈的顫抖,在古典音樂環伺,人們輕聲細語的高級餐廳,觀眾再一次地為羅品文緊張,以為她又要失態。經理冷不防伸手覆住羅品文的手,試著安撫,羅品文因無預警的肢體接觸而縮回手,但她也沒有惡化下去。我個人挺喜歡、享受這位經理的出現,捎來一種罕見的氣息,幾乎可以說是此際社會並不鼓勵的人格特質,他往往提供樸實的,甚至說是拙稚的介入(你可以想像,有時這種介入很惱人),但對於羅品文母女來說,有人伸出手就夠了。也好比是打掃阿姨,她繼續為這對母女洗衣,帶小靜去吃飯。因為基本,所以貴重,不僅是這對母女的映照,也是大疫期間攪騰在我們肚腹的私語。
我很欣賞劇情中以羅品文看見蛇來作為她「好轉」的安排。我們還是可以從她的神情與反應,意識到她的精神仍有紊亂的成分,但「蛇」實際現身,給觀眾製造了一個巧妙的「期待落空」,在這「想像」與「實際」的分差之間,我們終於有一次,穿上羅品文的鞋子行經她走過的路。另一方面是,我們可以那只被劉冠廷(險些以為跳到《火神的眼淚》)放入罐中的蛇,去逆推羅品文還看見了什麼,再進一步談,丈夫與別人建立了另一個家庭,之於羅品文而言,有多麼挫敗。另一個有異曲同工之妙的插曲是羅品文出手「巴頭」路人,小靜初始有些不安,以為母親「又發作了」,羅品文卻很冷靜地說,她只是不想再忍了。帶點異色的幽默。
許多研究指出,思覺失調的患者症狀與個體、社會息息相關,若環境相對友善,他們的妄想也不至於張牙舞爪(比如《美麗境界》)。劇情從頭到尾沒有著墨羅品文與丈夫離異的理由,觀眾的理解至多停留在打掃阿姨的那句,一個好好的家庭,不知為什麼就變成這樣。但婚姻本來就有其青臉獠牙的一面。羅品文的妄想中,有女兒賤斥自己,有暴風雨中遍尋不著心愛之人,有同事鎖住了自己的電腦,有前夫回到她身邊。我們不妨從羅品文的妄想中去勾勒確實發生過的場景。
《瀑布》的下半段十足動人心扉。短暫幾個月,小靜戳破大人們的謊言與表象,成為另一種大人,回頭照顧她的母親,陪母親做夢(哪怕是惡夢),陪母親散步,品評母親可能的新對象。最後品文送小靜去搭公車,小靜平常地回應著重複的問題,母女倆無意識地踩著整齊劃一的步伐,肢體搖晃頻率相當一致,這段母女倆普通地走路說話的場景,餘勁比預期強勁。
結局五分鐘,許多觀眾的反應是「不忍卒睹」。小靜因河水暴漲而幾乎要滅頂,有些人認為最後這個橋段來得莫名其妙,且過於戲劇,但我反而覺得這短短幾分鐘很有意思,嘩啦啦水聲如佛偈語,暗示眾生,瀑布是不會結束的,有時苦盡不會甘來,有些人一輩子會摔倒無數次,不為什麼。小靜的生死,先別急著翻出導演受訪時的說法(多麼取巧與怠惰),我個人傾向回去看小靜坐視大水撲來的眼神,沒有驚怖,你可以說是小靜被嚇壞了,或換個方式:對小靜而言,水很久很久以前就漲起來了。另一個別出心裁的安排是:羅品文是先認出衣服上那行 Don’t sweat it(別緊張),繼而認出了女兒。這個先後次序值得推敲。
回到羅品文最初講述的夢境。一座大樓,足以容納那麼多個居住單位,竟沒有基礎的護欄,儼然當代社會的隱喻。而母親為了攔阻小孩,自己卻掉了下去,羅品文的夢代替羅品文說出了什麼?她因用力過度,沒能煞住而墜落?小孩又可能象徵著什麼?如果在容易墜落的所在,有誰設個護欄,阻止自己就好了。如果不要那麼緊張兮兮就好了。小孩子說不準下一秒就轉過頭,走回原地。很多影評以「溫柔」來形容鍾孟宏導演在《瀑布》的轉進,我個人認為「溫柔」這個詞的覆蓋率稍微不足(溫柔這個詞因頻繁出現而被稀釋到不代表什麼,又,當我們以溫柔形容一部電影,我們究竟指的是什麼?),《瀑布》跟之前鍾孟宏導演的作品相比,多了一種顏色,而創作者行至中年,還可以給讀者一點顏色瞧瞧,總是可貴。另一個插曲是,很多觀眾對於王淨的演出是否被賈靜雯的光芒掩蔽,討論熱烈,不妨回溯到青少年時我們的本色,也許你會對於小靜在《瀑布》裡的表現(演),湧起不同的思維。
全文劇照:本地風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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