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22

By 陳顗竹

《花漾女子》:女人對女人的承諾

身為一個實踐著女性主義的平凡女子,由於深知自己看完可能會情緒低落,我逃避看《花漾女子》(Promising Young Woman)好一陣子。一直拖延下去不是辦法,最後終於在快下檔的時候去電影院報到。果不其然,心情鬱悶不已。但有賴於虛構性的慈悲,這是屬於好的那種低落。女性觀眾縱使如何共情悲懷,離席時仍然可以哄騙自己說:「沒事的,這只是電影。」

《花漾女子》首顆鏡頭就充滿隱喻且令人不適──一片樂聲喧嘩中,大特寫男性擺動的屁股及鼠蹊部。導演 Emerald Fennell 以這般直率的畫面安排開宗明義:這是個關於男人沒管好自己下體的故事(是的,面對此等作品,當觀眾的怎可不跟著直率起來)。電影的第一場戲在聲色與酒精中揭序:一群男人站在吧檯旁閒談,一邊尋找獵豔的機會。而在夜店一隅,不勝酒力的主角 Cassie 似乎身陷撿屍危機──獨坐在沙發上的他,修長的腿無力地交疊,窄裙下的風光若隱若現;螓首低垂、雙臂左右張開,扶在椅背上的樣子宛如被釘在十字架上一般,儼然是現成的獵物。好不令人擔憂的情境。

但再後來的後來,看過電影的大家都知道了。那受難似的姿態其實是種偽裝。光線昏暗的室內,Cassie 眼睛裡閃爍的流光,並非醉意,而是算計。他故意讓自己成為獵物,以靜待獵物上鉤。這部電影是則陰莖釀禍的悲劇,也是女性復仇的冒險傳奇。

本片的時空背景精確地定位於千禧年後,因此在許多細節上都顯著地向當年的偶像明星致敬。就配樂來說,《花漾女子》大量使用了同期的熱門流行樂作為襯墊,聽覺上流暢飽滿之餘,也讓全片的象徵性更豐富。例如,在男女主角於藥局甜蜜約會的段落,導演選擇援引派瑞絲.希爾頓(Paris Hilton)的〈Stars Are Blind〉,令全段以 MV 形式呈現。這樣的手法非常能夠呼應西元 2000 年間 MTV 音樂錄影帶文化大流行的時代氛圍;在 Cassie 往赴仇家的單身派對、準備展開致命復仇的部分,背景音樂使用小甜甜布蘭妮(Britney Spears)的洗腦名曲〈Toxic〉──詭譎的旋律配合高張的劇情、緊繃的人物心理,與歌名遙相呼應,實屬巧妙又點睛的組合。另,不知是否為選角上的巧合,飾演 Cassie 的演員 Carey Mulligan 面容與小甜甜布蘭妮的神韻也有幾分肖似。

美術陳設的部份亦巧思十足。Cassie 與父母同住的家內部裝潢華麗,頗有布爾喬亞之感。客廳的角落擺著希臘女神的複製雕像、沙發有著宮廷風的雕飾,牆上懸掛著油畫。Cassie 的臥室是整部電影最常出現的空間,其風格與客廳一致,床頭櫃浮雕精美,被套和窗簾紋飾細緻、質感優良。根據劇情設定,這樣精心的擺設是出自她母親的努力。由此觀眾不難得知,Cassie 的家境不差,其父母對女兒的教養是以「公主」的方式在疼愛。然而夢幻美麗的家屋對比女兒離家後所遭遇的處境,顯得非常殘酷:在男人堆中的 Cassie 變身脫衣舞女郎,套上色情護士服、戴上誇張的彩色假髮,宛如小丑,成為玩物──這個造型不免令人聯想到 2016 年 DC 電影《自殺突擊隊》中的小丑女形象。小丑女哈莉.奎茵(Harley Quinn)原先是心理醫生,在治療小丑的過程中愛上小丑,最後為愛瘋魔,行入歧途。

《花漾女子》是一部表現得很完整的電影。但美中不足的是,它在某些劇情敘事上稍嫌工整。舉例來說,雖然在畫面經營上,色彩鮮豔的燈光設計和穿插上帝視角的俯視鏡頭為電影帶來非寫實的調性,但在 Cassie 一次次的「被撿屍」裡,他跟意欲趁人之危的男性之間的抗衡及張力,明顯不足:手無利器、僅只是在即將被酒後性侵時表現出清醒的女子,無法說服觀眾男性何以畏懼。影像工作者如何在對於暴力的再現中,不消費拍攝對象或受害者、不至僭越,當中的拿捏始終是一個難題。然則本片作為新型態的女性復仇電影,雖不至完美,但有其意義。

甚者,在對話編寫上,雖然英翻中表現不易,但細品後仍可發現身兼編導二職的 Emerald Fennell 著實下了功夫。電影中的第一場戲,男人們發現酒醉又落單的 Cassie 時,他們竊竊私語著:「I mean that is just asking for it.」接著當其中一名男子上前假好心探看 Cassie 狀況時,他的搭訕語句是:「What are you looking for ?」這樣類似詞句的出現,讓諷刺的力道更加犀利:酒醉的女人到底是「Asking for what ?」當女性濃妝艷抹、衣著性感又喝醉時,就代表他行為不檢點、在淫蕩地暗示想與他人發生性行為嗎?「壞女人」是什麼?當一個女人「使壞」時,他是否便喪失了擁有人身安全與性自主的權利?

承此,再思及英文片名「Promising Young Woman」,則更加耐人尋味。此英文的中文直譯,是「前程似錦的年輕女子」。片名中那個以動詞「promise」(承諾)加上現在進行式「ing」所構成的形容詞「promising」,其衍生而出的語意是「前途有望」。但是「promising」又「承諾」了什麼前途呢?Cassie 與從小一齊長大的摯友 Nina 當年是醫學院裡成績名列前茅的資優生,他們是受社會認可的「好女孩」。但在一次派對上,Nina 醉後被同學 Monroe 反覆強暴,並且遭在場其他人圍觀、拍攝。具備了聰明、青春、貌美、高學歷這些條件的女人便擁有人生幸福美滿的基石嗎?在這部電影裡看來是行不通的。事發後學校的高層以及同學們認為 Nina 的受暴是自找的,誰叫他一個女孩子家要喝醉。這致使 Nina 最後因爲不堪壓力與羞辱而自殺。而見證摯友崩潰的 Cassie 人生也自此停頓。當醫生是 Cassie 的夢想,他本來會是個有為的醫生,但他休學不唸了。年屆三十仍與父母同住、天天心灰意冷地在咖啡店打雜。前程似錦的年輕女子們(promising young women)所擁有的承諾脆弱且不堪一擊

我想,關於片名的「promising」,由另外一個角度解讀,答案或許就在 Cassie 與 Nina 作為姊妹情誼的紀念、刻著彼此名字的心型項鍊上。因為無論自殺或者被謀殺(Nina 自殺,Cassie 被殺),女人將部份的自己(遺物與名字)留給同伴。他會死,他可以死去,但死去的女人縈繞不去,總是有另外一個女人將他的名字以繫在頸間的方式銘記。是以 Cassie 無論工作還是上夜店釣噁男,都隨身戴著刻有 Nina 名字的那瓣心形項鍊;身為 Cassie 後半生少數來往的朋友的咖啡店長 Gail,在 Cassie 展開高危險的復仇計劃前,收到了有他名字的另一瓣心型項鍊。也許,在《花漾女子》中,所謂關於女人的承諾是:即使這是一顆破碎的心、一份會帶來疼痛的愛,但親愛的朋友,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帶著它。正是世上有著愛女人的女人,所以悲劇不再只是單一的場景,而成為貼身的收藏,有了歸依。

最後,本篇作為一則出自充滿偏見的星座迷之手的觀影評論,星座的部份是不能少的。筆者不得不猜 Cassie 是雙魚座。由於雙魚作為十二星座中的末尾,象徵著關於神秘、引退、慈善的玄秘宮,他們的精神性通常帶有一種亦魔亦佛的狀態。縱使會盛怒時花招百出且不計代價,但他的一切作為都是為了要對方後悔。倘若感受到歉意,那雙魚便會心軟(然而憤怒的雙魚接不接收得到歉意,又是後話了)。這可能就是為什麼當 Cassie 找上當年逼迫摯友撤訴的無良律師、預備報復時,律師向他自白自己良心不安、夜不成眠後,Cassie 選擇原諒,並且在電影結尾將重要的證據託付給律師公開,的原因。

「原諒加害者」是個值得思量的大哉問。電影裡,當年在學校處理 Nina 性侵案的 Walker 院長,在 Cassie 告知自己女兒可能有危險之前,堅持性侵的指控證據不足、是雙方各執一詞的狀況,總不能因為這樣的指控毀了「一個青年的大好未來」。而強暴犯 Monroe 的友人在發現 Cassie 被殺害,面對 Monroe 焦慮地哭喊「我的工作怎麼辦?」、「我會不會坐牢?」時,捧著他的臉安慰:「這是意外」、「這不是你的錯」。自以上情狀,可以發現社會風氣對菁英男性先入為主的維護(甚至可說是包庇)立場。基於法律無罪推定原則,審判確定前執法者應優先相信受審者清白。但當有這類疑雲出現時,出現不實指控確有其可能,然而也必須要思考性犯罪蒐證困難此一層面,證據不足未必等同沒有發生。

誠心而論,「原諒」在《花漾女子》的處理略顯便宜草率。鑽司法漏洞、變相逼死受害者的律師張口道歉便得到赦免。毀了兩個女子人生及其家庭的男人,下場僅是在成婚當天因謀殺事蹟敗露而被警方逮捕。「好男孩」和「好女孩」的前程被放在價值評判的天秤上度量時會等重嗎?電影裡、電影外,我們能不能得到一個堅定的保證?

全文劇照提供:UI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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