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0

By 香功堂主

《南巫》:我的母親與她的邊界

您記憶裡的童年長什麼樣子?

我記憶裡的童年往事,有著阿嬤幫罹患癌症的姑姑燉藥草的味道,姑姑過世後,只要在路上聞到相似的氣味,我都會立刻回憶起那段時光;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是陪著阿婆在路上兜兜轉轉,聽著她想回去中國老家的思念,以及戒嚴時期生活裡瀰漫著一股肅殺氣氛。Alfonso Cuarón 導演的童年往事,是父親的離家、母親的憂愁,以及幫傭克萊奧(Cleo)與他們既熟悉卻又保有階級距離的親疏關係。

那麼,來自馬來西亞的新導演張吉安的童年往事是什麼?他憶起多年前家門口的拿督公神龕裡鑽進一條眼鏡蛇(眼鏡蛇被視為拿督公的化身之一),父親阿昌為了捕蛇不小心撞破鄰居阿南家的牆壁,阿南外出買木板補牆的途中,發生車禍意外身亡。阿昌於數日後染上怪病,咳嗽時甚至會咳出生鏽的鐵釘,疑似被下了降頭。母親阿燕帶著丈夫四處尋醫,怎麼都查不出病因,原本不相信鬼神說的阿燕,轉而求助宗教與巫師的幫忙,盼能幫丈夫解厄⋯⋯

入圍金馬獎最佳新導演與原創劇本的《南巫》,故事取自張吉安導演的童年經歷,融合多年的鄉音考古研究,交出一部令人驚艷的作品。導演才華洋溢,擔任過廣播主持人、作家、社區藝術與鄉音考古研究,拍過短片《義山》,敘述馬來西亞的 513 事件。

《南巫》的節奏舒緩詩意,影片的「慢」不會讓人感到不耐,反而更散發出一股神秘韻味,將觀眾拉進鬼神同處的世界;《南巫》的音樂、攝影、美術和民俗儀式的呈現迷人,沒有賣弄異國獵奇感,也不強調血腥與恐怖,很多構圖都美得令人屏息,寧靜、陰鬱又帶有原始生命力的粗獷質感;《南巫》裡有鬼神也有巫師,片中的鬼仔不像貞子緊追著受害者不放的索命感,而是一點一滴蠶食著人的意志,神靈與巫師也非燕赤霞或殭屍道長般神通廣大,神靈有他們的憤怒與悲傷,巫師只能盡一己微薄的力量幫助受害者,能否存活還是得看個人的造化(巫師面對鬼神的態度是敬畏而非自大地以為能與之抗衡)。

《南巫》的迷人在於張吉安導演獨特的氛圍掌控:逝去的阿南與悲傷母親的「重逢」;夜巡的田伯爺化身當代舞者,在綠油油的稻田中跳著神靈之舞;阿燕為了拯救丈夫,鼓起勇氣載著降頭鬼仔「兜風」等設計,畫面既驚悚詭異卻又同時間保有豐沛飽滿的情感,是愛、是怒、是恐懼與勇氣。

《南巫》的出色在於導演懂得讓「畫面說話」,而不是一直透過劇中角色解釋情節。電影講鬼神也講人間事:阿昌賣的蝦米老是被嫌不夠香,張吉安導演在映後座談提及外來的泰國蝦米比較受歡迎,訴說當地人民對外來品的崇拜(羨慕)心情。另外,片中不斷出現慶祝馬來西亞建國 30 週年,以及政府宣導多元族群政策的新聞畫外音。馬來西亞長久以來都無法平息不同族群間的對立問題,當阿燕請乩童(拿督公上身)幫忙解救丈夫時,拿督公出言責備阿燕為何不說馬來語?或是阿燕的兒子於華文學校讀書,同學卻刻意改掉中文名字,以求日後可以去更好的學校讀書等,不約而同指出馬來西亞的群體間依舊存在著排他與利益分配不均等問題。

回看劇中被怪病纏身的阿昌,身體遭鬼仔折磨得越來越虛弱,不也像是族群問題的隱喻嗎?鬼仔暗中吸食他人的精力(弱化與消除特定族群的文化信仰),讓人活得不像人也不像鬼,找不到歸屬之地。

此外,阿燕到象嶼山祭拜山神,她在洞裡與一名神秘女子有過一場對話,女子向阿燕訴說山神「珂娘」的出身。珂娘本是來自中國的公主,跟著宰相搭船到吉打港做生意,一名騎著大象的巫師聽聞公主美貌,要求相見,公主拒絕會面並要求提早離港,巫師為此震怒不已,命令大象吸走海水,把大船變成大山,將公主等人困死在山中,永世無法離開吉打。

「我永遠過不了這個邊界,回不去老家⋯⋯」

山洞裡的神秘女子被視為珂娘的化身,除了翻轉我們對於神靈高高在上與身著華服的印象外(女子坐在岩石底下,象徵她受到的壓迫),也可與阿燕的處境互為對照。阿燕來自新山,新山和吉打剛好是馬來西亞一南一北的邊界城市。阿燕嫁給阿昌後搬到吉打生活,信仰與生活習慣皆與當地人有所不同,常會受到他人的指教與責難。丈夫生了怪病,阿燕得幫先生把屎尿、去市場工作養家、還要花時間照顧孩子生活起居等。阿燕跟珂娘一樣,都被困在吉打的結界中(經濟、婚姻、家庭、責任等束縛),一肩扛起生活賦予的考驗與磨難⋯⋯

《南巫》片中提及邊界概念,張吉安導演在一次訪談中說明他對生活在邊界的人的觀察:

邊界人對于國家認同往往都是對面的。邊界另一邊的,就是比我們這裏的還要優秀,還要繁榮。一個邊界人對於自己的國家沒有自信,對於自身成長的地方有很多埋怨。

邊界可以是地理環境的位置、歸屬感、也可以是一種狀態:生與死、愛與懼、國與國、故鄉與夫家等,都是邊界。對我而言,《南巫》最觸動我的部分,不是降頭術亦非令人眼花撩亂的民俗宗教儀式,而是導演對母親的感激之情。《南巫》細述了生活在他鄉的女子(可以延伸解讀為所有已婚婦女),她們無時無刻處於「邊界」上,一邊是自己的出身(娘家),一邊是現下的生活(夫家),一輩子為著保有自我的身份認同與學會融入異鄉人生而不斷做出調整,一直犧牲、努力、奉獻。

每年的金馬獎入圍影片,總會期待能看到一部讓人驚喜的作品。往年有《大象席地而坐》、《路邊野餐》等片,今年則是交棒給《南巫》,張吉安導演的首部作品,以自己的童年往事與熟悉的題材出發,交出一部場面調度極具神采,敘事魔幻詭譎又溫柔多情,內容貼近故鄉土地卻又能在角色的情感中找到人性共鳴的精彩之作,令人萬分期待導演的未來發展。

全文劇照來源:金馬影展、《南巫》官方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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