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09

By 何晨瑋 Vicky Ho

《熱帶雨》:孤獨者們在雨中交織的慾火

「水的流動構成一種存有的變形。」── 法國哲學家 巴什拉

《熱帶雨》(Wet Season)是新加坡導演陳哲藝 (Anthony Chen)繼《爸媽不在家》(Ilo Ilo)後的第二部劇情長片,於第 56 屆金馬獎中,獲得六項大獎提名,包括最佳劇情、最佳導演、最佳男配角等,最後由楊雁雁獲得該屆最佳女主角。

同時,《熱帶雨》的男女主角正好是《爸媽不在家》當年飾演媽媽與小孩的演員。劇情聚焦在馬來西亞移居新加坡的華文老師阿玲(楊雁雁飾演)身上,結婚八年,期間人工受孕不斷失敗,夫妻關係亦趨平淡的她,面對被冷落的婚姻關係,唯一在異鄉家庭內的依靠,只剩下半癱瘓臥床的公公(楊世彬飾演)。

她,獨自扛起人工生育的苦痛,照護行動不便的家人,卻也面臨事業的危機,校方對於華文教學的輕視,使她的孤獨表露無遺。而南亞不停歇的雨季,也令阿玲與男學生偉倫(許家樂飾演)間的界線逐漸模糊,慾望與孤獨更完全顯現在兩人身上。

陳哲藝導演/好威映像提供
陳哲藝導演/好威映像提供

曾在 2013 年獲得金馬最佳導演的陳哲藝,領獎時提及在創作路上影響他最多的就是「台灣新電影」,而侯孝賢、楊德昌、李安等導演的作品都曾提供了他寶貴的創作養分。繼《爸媽不在家》的獲獎無數,六年的蟄伏,成立長景路電影工作室(Giraffe pictures)轉任電影監製角色,並耗時三年撰寫《熱帶雨》劇本,更醞釀出獨特的鏡頭語言、對表演更細膩的執著、極高水準的場面調度,一再體現更成熟的導演功力。

導演陳哲藝從《阿嬤》、《回家過年》、《爸媽不在家》到《熱帶雨》等作品都不斷在探詢:「家」究竟是什麼?而「家人」又是什麼?是血緣,抑或是情感連結?

他的作品總離不開「家」的課題,並帶有個人獨特對於星馬地區的現況觀察。以「家」為經,「關係」為緯,深刻地剖析中年女性在生活當中所承擔的種種責任,同時面對國族間、家庭內、性別中「認同」議題,呈現阿玲內心的痛楚與矛盾,情緒更細膩地透過呼吸間巧妙傳達出,揉合著許多當前星馬地區的社會議題:華文的失語現象、傳統家庭功能的式微、資本主義下的冷漠關係等,根本地指涉「家」及「關係」的意象。

《熱帶雨》全片以「水」的意象,隱喻著女性在家庭及社會等認同議題下的掙扎及壓抑,熱帶氣候下的雨季,突顯潮濕的溽暑難耐。然而,被點燃的生存希望,是炙熱,是慾火的。此刻,更加呼應著法國哲學家巴什拉所提出的元素詩學:火與水的意象,是相映而生!

因此,當所有呈現的形體──雨水、火焰等自然元素,不斷地改變,也意味著存有的動態過程。同時,更清楚指涉人在生活世界中,所存在的深層意義。氣候,隨著緯度遞移,有著獨特的層次與變化,它更影響著人的存在方式,並成了我們存在的展演空間及風土。

雨聲間的意象及留白

雨,呈現「水」的動態歷程,灰冷的色調更顯得雨滴存在的孤寂;雨聲的落下,如同空泛單音般地繚繞心頭。南亞的雨季,人們隨著烏雲密佈、涓涓細雨、滂沱大雨、雨過天晴,有著節奏相應的移動,並從未停止尋找遮蔽及躲藏的空間,此刻更使觀眾透過演員的呼-吸與停頓之間,深層感受人物內斂的情緒,更深刻體現動/靜二元的互補及圓滿性。

順帶一提,本片不使用過多的音樂,採用單純且自然的雨聲穿插人聲,勾勒全片的節奏,透過純粹的聲音引導觀眾的情緒,是導演陳哲藝的堅持。片末一幕,在廁所整理物品時,阿玲發現一個尚未使用的驗孕棒,鏡頭緩緩地從廁所漸遠地拉出,最後僅聽見阿玲哭笑不得的聲音,是否懷孕?是導演留下的伏筆,透過視覺的留白,僅用阿玲的聲音,反而給觀眾更多的想像空間,間接呈現角色的情感及內心矛盾。

孤獨關係下的慾火

躲藏,是人類的本能,透過大雨滂沱的畫面,一再將人性的脆弱面推向更高的不顯現──尋找遮蔽及躲藏之處。車內空間成為阿玲唯一的容身處,甚至是自我空間的延伸。

面對喘不過氣的生活打擊,阿玲需要一個喘息的空間,不是教室辦公室,不是有著半癱瘓公公及外遇老公毫無生氣的家裡,而眼前這個表象什麼也沒有的車內,隱諱地顯現她對於家的想像,以及對真摯家庭關係的期待。

更精確而言,能讓她寄託情慾的中學男生偉倫,能讓她在異鄉家中有所待的公公,三人內心皆有一道缺席的空位-「孤獨關係下的痛楚」。未曾再次感受夫妻關係的老婆,未曾再次感受親子關係的小孩,未曾再次感受父子關係的父親──三人的關係是單純的,同時也是複雜的,面對複雜社會關係下的受傷,彼此又憑藉著孤獨傷口,找到躲藏及依靠的單純人我關係。

炙熱的慾火

片中出現兩次榴槤的場景,第一次是阿玲的弟弟順道送幾顆榴槤給她;第二次,為了慶祝偉倫取得武術比賽的冠軍,阿玲、公公及偉倫三人在碼頭邊大啖。有些作者會將榴槤視作禁果,但我更喜歡詮釋為鄉愁及思念的投射。

對阿玲來說,在不出產榴槤的獅城,這就是鄉愁,是種來自家鄉的慰藉。在毫無生氣的家庭內,意外闖進的偉倫彷彿活水般注入,重新使阿玲看見希望的曙光,彼此燃起內心的愛慾,及深層結構下的孤寂。出神下的紅色筆墨,抑或唐突在車內的鼻血,反而體現內心最誠實的事物。

當傳統價值所乘載的「家」的意義不斷式微時,「回家」變成儀式性的活動。因著死亡,我們才有機會團圓。焚燒紙錢,是少數不再下雨的戲,也是唯一使用火/烈焰的意象,或許預示著即將面對嶄新人生篇章前的蛻變。

國族間家庭內性別中的認同議題

《熱帶雨》全片圍繞在中年女性阿玲身上,導演也巧妙地透過她所面臨的事業、家庭危機,帶出更宏觀的視野及認同的議題,包含國族、家庭及性別,甚至探問更本質的問題:女性被允許成為「自我」嗎?

開場,以三種不同的語言-英語、華文及閩南話,呈現新加坡人、馬來西亞人間不同的國族以及世代,反映出語言內的身分認同差異。同時,指向阿玲的「自我認同」──即便已經嫁至新加坡八年,卻遲遲未變動她的國籍。或許內心不曾認同異鄉的種種,甚至是更本質的「家庭」問題:從未被異鄉家人所接納,夫妻、親屬關係間的冷漠及異化,不斷使她選擇回到一切的起點「太平」(註:太平為馬來西來的雨城,卻在拍攝當天是陽光普照的天氣!)

華人世界的傳承焦慮,降臨在女性的子宮內,對阿玲而言,她從未被認可為家庭的一員,即便照護公公的責任幾乎由她肩負,但在葬禮上無法坐同桌,也被親屬清算著父親的家產,此刻的「父親」,聽在阿玲內心多麼地諷刺。在異鄉瞥見家鄉的動亂新聞,同時照護著公公,內心卻擔心遠在馬國的母親,又有誰能懂阿玲的心情?

對女性而言,在不同的場域內,我們所扮演的角色究竟是什麼模樣?這之中,我們還能夠保有自己嗎?令人玩味的是,當阿玲在車內休息時,校長問及阿玲的稱謂,是 Mr.s 還是 Miss,將職場中的女性的身分認同,依附在是否有小孩上,沒有小孩代表著沒有家庭,即便你結婚了、回應了社會期待,也一樣。

死亡,是種不顯現的出生;
出生,則是種顯現的死亡!

有趣的是,在阿玲夢中出現的嬰兒,是女嬰,呼應著以「女性」為基底的電影。或許,在出生時,身為女性的某些可能性,就顯現地死亡,是傳統價值,是社會期待結構所致。但同時死亡也將帶來某種誕生與蛻變,需要勇氣,需要發現烏雲背後的陽光。

身為導演陳哲藝的年輕影迷,高中時期就已深受《爸媽不在家》(2013)感動,之後更繼續關注他所監製的多部長短片。他的作品一向不是譁眾取寵的主流電影,沒有磅礡場景,卻是引起內心底蘊的共鳴,沒有矯揉造作的煽情戲碼,卻是向身為人最根本的事物不斷探詢:「家,究竟是什麼?」

「電影其實拍的就是人。我希望能夠永遠非常簡單、非常謙卑地過生活,用最卑微的角度去看人。」 ── 導演 陳哲藝

繼承台灣電影新浪潮的他,細緻體現每個大師的精隨。同時,他也是少數能將女性題材充分掌握的男性導演,以他的視角,刻劃出中年女性獨有的細膩情感及犧牲下的苦痛,沒有沙文主義的貶低,卻充滿個人私有經驗推及普世性的獨有韻味。

多數的台灣觀眾,在觀影的同時,面對星馬地區的社會議題,或許不甚熟悉,從中卻得以發現某種文化的相通性。「認同」議題同樣也存在台灣,是身為台灣人的我們當前所面對的困難及矛盾。

整體來說,這是一部討論中年女性所面對的種種生活議題的小品電影,在觀影的過程,必然感受到情感的壓抑,甚至對阿玲的遭遇帶有移情及投射,又在最後感到一份溫暖的陽光照向心頭。

導演陳哲藝的表現十分傑出,對於電影的整體掌握、現場調度、鏡頭構圖等皆表現使人印象深刻,並處理得非常細膩,繼續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並期待他成為下個世代的大師!

全文劇照:好威映像
參考閱讀:

廖婉如(譯)(2006)。榮格解夢書:夢的理論與解析(原作者:James A. Hall, M.D.)。臺北:心靈工坊出版社。

黃冠閔(2015)。在想像的界域上:巴修拉詩學曼衍。臺北: 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杜小真、顧嘉琛(譯)(2016)。火的精神分析(原作者:加斯東.巴什拉)。河南:河南大學出版社。

杜小真(譯)(2019)。巴什拉文集 第 5 卷:燭之火(原作者:加斯東.巴什拉)。北京:商務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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